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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玩意 第23页

作者:亦舒

但,但我是林自明博士。

我凄酸地想,寒窗十载呢?

再也没有自己的时间做工外进修,著书立论,日子久了,一定庸庸碌碌,同施秀升一样,当一份可有可无的差做盛国香的陪衬品。

门匙一响,国香回来了。

我转头看她。

“问题解决了。”她明快地说。

我意外地看着她,等待进一步的解释。

她给我一张支票,抬头是林自明,发票人是师父。

我不相信双眼,“国香,你认为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不,但这几个月我不再是你的负债人。”

“下个月呢?”

“下个月我要去希腊。”

“国香,我们要好好谈一谈。”

“好好好,让我先休息一下,”她叹口气,边月兑外衣边笑,“别心急。”

我没沉住气,趁她淋浴,到师母家,放下支票。

“第一:”我说,“支票没理由写给我,我可不是施秀升,婆婆妈妈,控制女人的财政。二:她应当管理自己的收支。三:举债度日,毫无长远之计,没有诚意与我一起生活。”

师母看我一会儿,“你是认真的。”

“你打赌我是。”我用力拍在桌子上。

她不出声。

“这算什么,短暂的偷情?”

师母反问:“你说是什么,你是当事人。”

“今夜我会向她求婚。”

“林自明,你真需要一个两个女儿的家庭?”

“师母师母师母,告诉我应当怎么做。”

“可怜的林自明,你烦透了是不是,比起应付可怕的生活问题,斗垮施秀升实在太容易了。”

师父冷冷地说:“没那么大的头,偏想戴那么大的帽。”

师母说:“你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林自明。”

我鬼叫起来:“是是是,我穷心未尽,色心又起。骂呀,骂垮骂臭我。”

师母笑,“你看他那惫懒相。”

“我实在走投无路,我兄弟随时会回来,我与国香没有自己的家。”

“当初,你并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我以为国香会知道怎么做。”

“国香又以为你知道怎么做。”

我抬起头来,“她抱怨我?”

“她没有,你有。”

“她说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林自明,给你做盛国香,排除患难离开十五年的配偶,结果不过是听新伴侣日夜发牢骚,你会怎么想?”

“我不愿意过一日算一日。”

“人人都是过一日算一日,回去吧。”

“对,该张罗晚饭了。”我愤怒地说。

师父摇摇头,“爱人多过自爱是很难的。”

柄香独自坐在露台藤椅子里,头上包着大毛巾,身上披着浴衣,手中拿一杯葡萄酒,琥珀色的酒映在雪白的毛巾上。

她喜欢白色,衬得褐棕的皮肤如南洋风情,偏偏露台上又开着碗大的大红花,坐着沉思的她如一幅高更的图画。

我胸口一阵绞痛抽搐,深深后悔。

只要在一起就好,不要再计较细节,我蹲下在她身边。

我吻她细长的手指,“今夜我们出去跳舞。”

柄香不出声。

“你另外有建议?”

“今日是施峻生日。”

一共才两个孩子,却好像每天有大事发生似的:生日了,生病,教师要见家长,衣服要买新的了,忽然闹情绪……诸如此类。

“那么我们明天去。”

“明天再说吧。”声音有点冷。

“今天我可否加入?”

她诧异地看我一眼,“不必勉强,她们并不喜欢你。”

施峰定与她说过话了。

我一败涂地。

只见她换上衣服出门。

“几时回来?”

“十点,十二点,不肯定。”

“我来接你。”

“不用。”

“是在施家吧?”

她已经开门走了。

浴室一地毛巾,沐浴洗头一次用六七条,国香的排场与众不同,只不过这次我没有替她顺手收拾,随它们摊在那里。

我走到她刚才坐过的藤椅上坐下,鼻端上闻到她专用的药水肥皂。

轻轻问:“国香,我们会怎么样?”

大红花没有回答。

我开出车子满山飞驰,终于驶到施宅附近,停下来。小洋房里有音乐,人影幢幢灯已亮起,窗户一小榜一小榜鹅黄色,像图画书中房子。

孩子们的笑声清脆地传出来,听了令人心旷神怡。

我一直喜欢孩子,曾专心研究他们的笑声为何传得那么高那么远……

理论是理论,现实中碰到施峰施峻,即时成为仇家,针锋相对。

今日施家有生日会。

以后逢是过时过节,我就只有站在门外看的份。

八点多,施秀升由施峻送出来,她同父亲说:“如果没有樱桃,就要草毒,或是其他粉红色的冰淇淋。”

施秀升紧紧拥抱女儿,“如果买不到,就吃掉你,你也是粉红色。”

施峻咭咭咯咯地笑起来。

她父亲满心欢喜,高高兴兴地去买冰淇淋,做得那么自然活泼,心甘情愿。

他与盛国香是否相爱是另外一件事,多年共同生活却配合得天衣无缝,她主外,他主内,两人各得其所。

我还有一大段的路要走。

谁会注意到停在对街的小房车,以及车内神经兮兮的年轻人。

把头靠在车椅垫上出神,孩子们的聚会,这上下也该散了,不应拖到半夜。

没一会儿,施秀升挽着水果糕点冰淇淋回来,重叠叠,拉长了两条手臂,甘为孺子牛,但凡女佣嫌粗重琐碎的功夫,都落在他头上,当然,他还算值得,说起来,那是他的亲生孩儿,正式的妻室,他是有代价的,国香固定丰富的收入使他安心地做艺术家。

却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向他学习。

要劝服国香适应我的生活方式是不可能的事,她下意识正训练我往施秀升的路上走。

我不禁纳罕:那又何必月兑离施宅?

孩子们逐个散出来,送客的也正是施秀升。

看样子就知道他们玩得很尽兴,好几个孩子浑身大汗,头发贴在额角上,有些上衣沾满了蛋糕汽水渍,在门口拉拉扯扯,意犹未尽。

施秀升耐心地与客人的父母道别。

我数一数,一共是十五位小朋友,二十位家长,加上他们一家四口,筵开数桌。

林自明,你应付得来吗,你肯吗,你会快乐吗?

只见施秀升向小朋友们挥手,国香与两个女儿也出来看着客人纷纷上车离去。

随即他们回到屋内,关上门。

什么都看不见了。如果有一盒火柴,倒还可以划着一枝,躲在墙角,照一照屋内有些什么。

这曾是我最喜爱的童话,因为结局中没有人从此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少年人孤僻得连快乐都认为是俗气的。

我把头枕在驾驶盘上。开始的时候总是那么美,一点不渗杂的仰慕,到后来,那一点点精华被许多因素侵蚀,完全变了质。

人无法清高,因为得应付衣食住行税,而且希望吃得好穿得好。

童话的悲剧都是清丽的,真实生活刚刚相反。

正胡思乱想,国香出来了,施峻紧紧地搂着她的腰,两条手臂形成箍状,头挨在母亲胸前,下意识渴望回到母亲子宫里去,那里才是儿童乐园。

只见施峻出尽百宝留住母亲。

她张开嘴,让母亲检查她新长的恒齿,又问长问短,拖延时间。

她臂上腿上都是婴儿肥,一脸可爱,只见国香在门口与她抱着不放。

我叹口气。

第十章

终于是施秀升前来解围,拉月兑女儿的手,小孩子尖叫数声,终于放开,被父亲提着臂膀,双脚离地带回屋内,关上了门。

我发动引擎。

但国香又过了约莫十多分钟,才过马路来,没有即刻叫车。

她完全没有发现我,我把车缓缓开动,跟在她身后,离开了玫瑰径。

已经九点了。国香像是没有意思回家,一直低头踱步,这女人,举手投足都有与众不同的气质,光是背影已叫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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