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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玩意 第22页

作者:亦舒

这就是盛国香。

第二天放学回家,发觉一屋子是人。

从前施家常有类此聚会,我不止一次做过客人,但身为主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师父师母见到我,迎上来。“国香的研究有新突破,把朋友叫来茶聚。”

我强笑问:“她时常开惊奇派对吗?”

柄香把我拉到一角,我等待几句体己话,谁知她说:“记得你以前做过的黄油布甸吗?我们需要一只八人用的大型甜品,大家肚子都饿了。”

我说不出话来。

那些科学家有些把咖啡倾倒在米色地毯上,有些随意乱弹烟灰,只觉他们声音越来越尖,笑声越来越讽刺。

我听见我自己说:“教了一天书,十分疲倦。”

师母忙来解围,“我们出去吃茶。”

柄香一点儿也没看出我脸色已经幻化成一种灰绿色,还说:“但是这里比较舒服。”

我忍不住接上去,“况且可以给我一个表演烹饪技术的机会。”

师母忙把我拉进厨房。

我取出最后一罐啤酒,喝闷酒。

她责备我:“她已经使你不耐烦?”

“不,是她的朋友,她的女儿,她的事业,她永远不会真正属于我。”

“你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那个样子。”

“但我一直盼望——”

“——盛国香会在你下班后拿拖鞋给你?”师母声音越发严厉。

“我若这样想过,叫我天打雷劈。”

师母低下头,忽然笑了。

我瞪着她。

“你年轻,没赶上我们家盛况,你师父曾叫我做十二个女学生吃的晚饭,只给我九十分钟。”

我抬起头来。

师母感喟,“那些女孩子一下子要糖,一下子要女乃,把我当老妈子差遣,一边围着我丈夫谈笑风声,真难受。”

“所以你离开了他?”

“还有其他许多原因……”

有其父必有其女。

“出去吧,别令她难堪。”

我与师母推门出去,客厅里已音无一人。

他们呼啸而散。

屋里似炸弹炸过,一塌胡涂,也不知这班蝗虫还会不会回来,我默默祈祷。

师母笑,“希望你有个勤快的佣人。”

我苦笑。

“对了,施秀升已把国香的秋季衣物整理出来,你派人去拿吧。”

师母取饼手袋,预备离开这是非地。

“不是我说,你无法同施秀升比。”她叹一口气。

师母泼下一盆冰水走了。

女佣收拾残局之后,要求加三倍薪水。

我发觉入不敷出才是最大的问题。

柄香签的单子如雪片寄到我名下。

我已亏空良多,不由我不与她坐下来详谈。

黄昏她回来,对井井有条的客厅并不觉异样。

我原谅她,每个大女人背后总得有个小男人作无条件奉献。

“国香。”

“我知道。你要教训我了。”她轻笑。

我心如黄油遇热,立即融化。

“我们那本报告已为宾夕法尼亚大学接纳,同事们说值得庆祝。”从不解释的她,这样已算十分婉约。

我出示帐单。

柄香莫名奇妙。

我只得开门见山,“看,童装公司、电子显微镜零件代理店、法国餐馆……”

柄香忽然会过意来,“可是钱不够了?”

你看,多么煞风景,像我们这样的才子佳人,千辛万苦,排除患难才能够在一起,在如此良辰美景,居然不得不讨论起这万恶的题材来。

“可是,我的收入足够支付这些单子,”国香大惑不解,“一向没有问题。”

“对了,”我高兴地问,“你的薪酬呢?”

柄香睁大眼睛,做不得声。

我叹息一声,薪酬仍由施秀升袋袋平安。一向他支配她的收支,现在她人过来了,薪水仍在那边,偏偏我又无力维持国香的开销,多么猥琐。

欲哭无泪,原应当什么都拍胸膛应承下来才是,于是低下头,干笑数声。

“你会安排这件事?”我问。

柄香显出为难的神情来。

饼一会儿她说:“孩子们需要开销。”

再争下去只有更加丑恶,又不能说“看,最多给他一份赡养费”,只得把帐单收起。

“今日到此为止。”

柄香抬起头来苦笑,“从来没有为开销烦恼过。”

我说:“以前只有一个家,比较容易控制,现在有两个家。”

“嗯。”

两个家有两个男人,施氏不能负担那边,林氏又不能负责这一边,把她放在当中作磨心,施与林同样窝囊。

我到施家去拿国香的衣服。

一共三只箱子,由施峰指挥着送出来。

她吩咐我:“一回去马上挂起来,不然会皱,把她的夏季衣裳送出去干洗,不然明年就不能穿。”

像支使女佣一样。

然后蔑视地看着我。

我简单地说:“你已经输了。”

“输?”施峰说,“父亲说母亲过年之前便会回来。”

“你要打赌?”

“我干嘛要同你赌,你有什么赌注,你不过是我母亲的小玩意!”

我震惊,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有人咳嗽一声,我抬头。

施秀升咬着烟斗出来。

他对女儿说:“施峻,去做功课,这里由我应付。”

施峻恶狠狠瞪我一眼,转身走开。

施秀升责备我,“林自明,你好不无聊,上我家来恐吓我的女儿,你根本做不到爱屋及乌,真不明白盛国香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

“你愿意谈话了。”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

“有。”

“啊?”充满讥讽。

“譬如说,国香的薪水。”

施秀升呵呵笑起来,像是早料到有此一着。

我沉着地说:“请把她收入还给她。”

施秀升问:“你不觉得两个男人讨论盛国香的薪水,有点奇怪?”

“我代表她发言。”

“她有什么话,她自己会对我说,别忘记法律上她是我妻子,我才是合法承继人,我不在,还有施峰施峻。”

“你霸占了她的宿舍她的薪水。”

“依你说,应当怎么样?”

我握紧拳头。

“应当把一切都双手奉献给你?”施秀升眼中精光突现,“亏你说得出口,难道你从头到尾,没想过要负担盛国香?原来是银样蜡枪头。”

我蹬蹬蹬退后三步,“无耻。”

“彼此彼此。”

完全气馁,脸色灰败地靠在墙上。

只听见施秀升以十分苦涩的声音说:“你以为你是风流才子,我是浊世恶人,现在看你的了,看你能不能点石成金。”

我跌坐在椅子里。

他说下去,“表面看来,盛国香在施家一柱擎天,现在你也明白了吧,她那充满灵魂的外表底下是什么。”

“国香不容诋毁。”

“你以为我会恨她?”

“那么放弃她。”

“叫她放弃这个家。”

我悲哀地低下头,我俩完全被动,听由国香摆布。

忽然两个男人都心平气和。

“你以为我没有付出代价?”施秀升说,“不是我的牺牲,盛国香不见得有今日之成就。”

是,他打理一切杂务,好让她专心事业,无后顾之忧。

“施峰由我一手带大,那时环境甚差,没有保姆,是我一只手抱婴儿,另一只手写剧本苦熬过来,请问你可做得到?”

男人,男人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盛国香只会周游列国发表演说,林自明,这下子轮到你,”他用手揩揩面孔,“月球背面没有亮光,事事以她为中心,把所有时间用来辅助她吧,并无第二个选择,你认为你熬得了多久。”他忽然提高声音,“送客。”

他拾起烟斗走进书房。

脚步略见蹒跚,疲倦得不得了。

这是将来的我。

我无言,提着箱子回家。

林自亮一回来,我们还得找地方搬家。说不定他与海伦已经结了婚。

茫茫然把箱子提进屋内,已出了一背脊冷汗。

替她整理衣裳,接听电话,打理家务,集秘书、管家、司机、打杂于一身……猛地发觉,这同一般家庭主妇的职责没有什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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