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被人催了眠般,她说一句,他便乖乖地跟着动作。
拿着长条衣布,窦来弟先是帮他固定肩头上的青巾,接着倾身将长布绕到他背后,再由背后绕至胸前,稳稳地打上一个结。
当她靠近,两人的身体避无可避地接触,关莫语分不清呼吸吞吐的是草原上的空气,还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一声叹息就要逸出喉间,他狠狠咬住,跟着低沉地道──
“把你两条手巾部弄脏了,真对不住。”说着,他不自觉收缩拳头,握紧掌心里的青巾。
几年相处,他自是知道这姑娘有好多条香巾替换,红是用朱瑾花染的,黄是用桑树皮染的,而这条青巾则是染了冬青叶的颜色。
心情刚转好,又想踢他两脚。
窦来弟抬头望进他的眼,想想这些年竟被他蒙在鼓里戏耍,一半儿好奇,一半儿是不甘心,如今又牵扯到感情,她和他这笔帐还真是难以算清。
“你对不住我的地方可多着呢!”她轻哼,把男人剩下的破碎上衣全塞进他怀里。
必莫语被动地接住,疑惑她话中之意却没出言询问,好半晌就这么沉默着。
直到一只百灵鸟瞅啾地飞来,在河面上旋了两圈,最后停在突起石上唱歌,这才把他的神志召唤回来。
“你怎么不到齐吾尔身边?”有些没头没脑的。
窦来弟斜睨着人,双臂抱在胸前。
“为什么我要到齐吾尔身边?”
他又抿唇不语,眉峰成峦,五官透着阴郁神气。
窦来弟满不在手地耸肩,继而道:“我去他身边干啥儿啊?他不顾背上的伤,早骑着大马赶往九江,才不来领我的情呢!”
什么?!
闻言,关莫语略显讶异地扬眉,声音持平,“他前去九江所为何事?”
她唇微嘟,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道──
“阿男喜欢他,他喜欢阿男,阿爹也喜欢他,却不知阿男也喜欢他,所以齐吾尔都快被搞疯了,他想作咱们四海窦家的五姑爷,才不屑当什么三姑爷呢。”
唉,提及此事,免不了想起来到塞北之前的“旧恨”,她当真被阿爹许给旁人,他却袖手旁观、一语不发,到底有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他……你是说,他、他和五姑娘……”怕说话结巴,他瞠目,深深地呼吸吐纳,脑中思绪交错杂乱,正努力想理出一条思绪。
而胸腔中的鼓动一次快过一次,他的心被高高地提起,悬在半空。
“傻啦?作什么瞪着我看?”窦来弟朝他顽皮地皱鼻。
“不、不是……我是……”
老天!他到底想说什么?!
这口拙的状况似乎越趋严重,再次调整气息,他终于把话一字字地问出口来──
“齐吾尔赶往九江,若是他最后与五姑娘在一块儿,那你怎么办?”
窦来弟先是笑出声,接着一坐在青草地上,两手闲适地撑在身后,她细眯着眼,脸容微仰,任暖阳在白颊上跳动。
“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可好极啦!我就爱看这样的戏码。”
“你不是喜欢齐吾尔吗?”他语气略微尖锐,有些咄咄逼人。
窦来弟歪着头愉悦地笑着,颊边的酒窝柔软可人。
“我有说过喜欢他的话吗?嗯……好像没有耶。”
有!她有!
必莫语死瞪着她的侧颜,硬是忍住就要冲出嘴边的话,胸口起伏甚剧,然后听见姑娘家柔软的语调,不着痕迹地抚去他胸腔的郁闷之气。
“我就算喜欢齐吾尔,那也是因为阿男喜欢他、阿爹喜欢他,其他的姊妹们喜欢他,所以我就跟着喜欢他,拿他当四海的好朋友了。”
所以……是爱屋及乌……
既是如此,就不算男女间的意爱了……
她只拿那个蒙族族长当好朋友罢了……
有股想笑的念头,若他现在开怀咧嘴,会不会很奇怪?
窦来弟没理会他神情的变化,美眸望望天空又看看一望无际的原野,最后收回视线,静静地瞅着不远处那只在行上跳来跳去的小百灵鸟,唇边浮出一朵笑花──!
“你问我怎么办?呵呵……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啦,世间男子何其多,总能找到好的。倘若真找不着,别忘了阿爹还有最后绝招,肯定能把我嫁出去的。”
开怀的心瞬间扭成麻花,一促一促的。“你打算比武招亲?”
“有何不可?比武招亲方便省事,瞧,大姊不就嫁得顶好的,说不准我也能蒙到一个如意郎君。”
他两道剑眉纠缠再纠缠,死瞪着她,咽了咽喉头,那声调艰涩得吓人──
“这是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三姑娘爱玩爱闹,也该有个限度。”
哟!他谁啊?!倒教训起她来啦?!
窦来弟心里轻哼,抬起手闲适地将发丝塞在耳后,彷佛谈论的全是旁人的是非,与自己不相干。
“我没开玩笑,是再正经不过了。我不嫁,阿爹要着急的;我想嫁,总要找个武艺还过得去的男人,不一定要长得好看,就算黥了面、丑得教人望而生畏,也没什么不行。”
闻言,他心中一突,双目定定地看着她,尚未猜出那话中之意。
她秀眉轻扬,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忽然笑了起来!
“再不然,还有最、最、最后的一个法子……”那张心型脸容缓缓地转过来面对他,眼波如烟,教人瞧不清里头的光芒。
她红唇微掀,玩笑地接着言语:“若果真嫁不出去,那只好跟你打商量啦,委屈关师傅好心一点儿娶我过门,教我阿爹安心,呵呵呵……就不知你肯不肯相帮?”
呃……嗯……
必莫语再次瞠目结舌,眼前的景物彷佛糊成一片,分不出天地花草,就只剩下姑娘的脸庞清明如玉,似笑非笑地和他相望……
第七章无意且休
窦来弟最终还是跟着关莫语返回九江,这塞外的夏少了九江绵绵难绝的蝉鸣,莺飞草长、天清水绿,想想,也过得挺惬意的。
回到四海,齐吾尔和窦德男之间的误会已然解释清楚,小俩口这几日甜甜蜜蜜的,不是腻在房里说些体己话,就是出城玩去,看得窦大海呵呵笑着,脸上横出不少条笑纹来。
“瞧见没?关师傅,咱们家又要办喜事啦!呵呵呵呵……”
镳局大厅里,那大汉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上,满嘴的落腮胡像会飘似的,每一根都在笑。
必莫语与他隔着一个小茶几,五官从容,缓缓地颔首。“恭喜窦爷觅得佳婿。”
今日,他是特地送来众镳师的行程安排给窦大海过目,算是每季开始的例行公事,而这份行程分配主要是由云姨掌握,他则从旁协助,给窦大海确认过后,便可知会众位镳师。
但,正事已了,窦大海话却多,硬拖着他不让走,说来说去净绕着喜事打转。
“是啊!咱家的大姑爷是英雄好汉、二姑爷是血性男儿,如今再得一位有情有义的五姑爷,好啊!咱儿心里痛快,比饮酒还乐!”说着说着,没来由地,原本飞扬的两条粗眉戏剧性地纠缠起来,他忽地张手拍了下自己的大腿,重重叹气。
必莫语微微淡笑却不主动询问,端起几上的茶徐缓饮着。
“唉──”又是一声重叹,摇晃着满腮胡子,好似极为苦恼。
“唉唉──”叹得更响亮,要人忽视都难。
放下盖杯,关莫语终于开口:“窦爷有什么难处吗?说出来,在下纵使不才,说不定也能帮忙出个主意。”
闻言,窦大海铜铃眼发亮,直勾勾地瞪着,上身都快扑来抱住人家了。
“呵呵呵呵……要是关师傅肯帮忙就谢天谢地啦!唉,阿男要嫁人了,咱儿心里虽然痛快,就不知怎么地,隐约觉得有块小东西堵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的,仔细想想,九成九是为了咱们家来弟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