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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陽光充沛 第12頁

作者︰亦舒

「小琴,動身之前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為什麼?」大人的顧忌實在太多了。

「萬一不成功,不用解釋。」

小琴摟著瑟瑟肩膀,說悄悄話去了,根本沒把母親的忠告放在心內。

尚知斟一杯茶給她︰「傻女,氣消了沒有?」

「我不傻會嫁給你?兩袖清風,身無長物。」

還在氣。

「宜室,我實在沒有把握一定找到教席。」

「我暫時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

「宜室你看上去疲倦極了。」

她模模面孔。

是的,白重恩來住了兩天,她思潮起伏,從未止息。這位不速之客把她保護周密的回憶抖將出來,引起無限蕩漾。

宜室沒有睡好。

「宜室,我感覺你與我疏遠了。這是你一貫作風,一有難題,你就自我封閉,躲在角落,不肯與我商量。」

宜室不出聲。

這時候門鈴卻響了。

小琴好奇地問︰「誰?」

她跑到門前張望,打開木門,隔著鐵閘,與來人攀談。

宜室不放心,走過去查詢,「什麼人?」

門外站著一位少年,十七八年紀,身型高大,相貌清秀,有一雙會笑的眼楮,使人一看上去就有好感,穿著套普通的牛仔衫褲,已經顯得氣宇不凡。

宜室先是一呆,這是誰?

然後她依稀記起他,不勝訝異,難道是他?長這麼高了?上次見他,還是孩童。

小琴疑惑的說︰「媽媽,他說是我舅舅。」

宜室內心交戰,人既然來了,總得招呼他,小家子氣地轟走他,更留下話柄。

只是兩家從不來往,他來做什麼?

那少年在門外賠笑道︰「姐姐,不認得我了?我是湯震魁。」

尚知連忙上來解圍,將門打開,「快請進來。」

宜室讓開身子給他入屋。

宜室記得上一次見這個半弟,是在他們父親的葬禮上,他穿重孝,宜室並沒有逗留太久,一個鞠躬就走,沒仔細看他,此刻客廳燈光明亮,宜室看清楚他的輪廓,奇怪,她發覺她對他沒有惡感。

湯震魁,父親給他這樣神氣漂亮的名字,可見對他的期望有多大。

而她們姐妹倆,嫁得出去,宜室宜家,已經心滿意足。

大人偏私,在取名上已可見一斑。

小琴好奇地看著這位舅舅。

湯震魁被瞪得久了,俏皮地向她  眼,小琴訕訕退開。

像宜家!他面孔有些部位簡直跟宜家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他們倆都長得像父親。

「姐姐姐夫,中秋節,我給你們送月餅來。」

他把盒子奉上。

尚知接過,佣人斟出茶來,湯震魁自若大方地喝一口。

尚知做了宜室的代表︰「令堂好嗎?」

「托賴,還好。」

「中學畢業沒有?」

「已在理工學院念了一年電工。」

「有沒有女朋友?」

「學業未成,哪敢談這個。」

宜室本想細細挑剔他,但觀他言行舉止,竟沒有什麼缺點。

他的笑臉尤其可愛,俗去,伸手不打笑臉人,出來走的人,肯笑,已經成功一半。

宜室一直願意相信那邊生的孩子是丑陋的橫蠻的粗糙的,事實剛剛相反,她受了震蕩。

他五官俊秀,能說會道,品學兼優,落落大方。

尚知說︰「你留下便飯吧。」

湯震魁答︰「我不客氣了。」

飯桌上,他毫不拘謹,替瑟瑟夾菜,與小琴聊天,完全是一家子。

宜室困惑了。

他這次來,一定有個理由,是什麼?

她信他不會笑里藏刀,這是她的家,他敢怎麼樣。

飯後宜室招呼他進書房,給他一個機會說話。

他有點靦腆,到底還年輕,況且,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他終于說出心事︰「听說,姐姐同姐夫搞移民。」

宜室十分訝異︰他又是听誰說的?

「這次來府上,我母親並不知道。」

呵,一人做事一人當,想得這麼周到,宜室更加敬重他多幾分。

「姐姐,我還沒有到廿一歲。」

這句話听似沒頭沒腦,但宜室到底是他同胞,思路循一軌跡,怎麼會不明白。

「一切費用我都自備,只希望姐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申請我過去。」

宜室不出聲。

「也許我的請求太過分,但請姐姐包涵。」

他並沒有提到他們的父親。

這孩子太聰明,他猜到宜室決不會給面子逝去的父親。

「可是,」宜室說︰「我們的表格已經遞進去,並且,已經會見過有關方面專員。」

湯震魁失望,但他再度抖擻精神,抱著百萬分之一的希望,問宜室︰「姐姐,表格內,有沒有填我的名字?」

這少年人,竟這樣的天真。

宜室看著他,一時無言。

他低下頭,「身為移民,繼續升學,不但方便,而且省錢。」

「我相信父親已替你留下足夠的教育費。」

「我希望畢業後留下工作。」

「剩下你母親一個人,她不寂寞嗎?」

「那是細節,並不重要,男兒志在四方,她會原諒我。」

宜室沉默,過了很久很久,她才轉過頭來,說道︰「有,表格上有你的名字,待我落了籍,申請你過去,你且在理工學院讀到畢業未遲。」

少年原以為無望,情緒有點低落,忽然听到宜室說出這番話來,驚喜之余,反而怔怔的難以啟齒。

宜室拍拍他圓厚的肩膀。

她多希望他是她親生弟弟,一剎那有擁抱他的沖動。

「姐姐——」

「不要多說了,這件事,你放心,必定成全你。」

也許事後會後悔,但宜室此刻實在不忍心看到他有求而來,空手而回。

「我改天再來。」

宜室點點頭。

她送他出去,少年人恢復笑臉,心花怒放,雙眼閃著晶瑩的感激神色。

必上門,宜室看見尚知一臉問號。

「我以為你恨他們。」

宜室茫然坐下,「我有嗎?」

「當然有。」

「我知道母親恨他們入骨,而我是我母親的女兒,且我母親除了我們,一無所有。」

「原來是詢眾要求。」

「尚知,我做得對不對?」

「助人為快樂之本,當然做得正確。」尚知停一停,「只是,你從來不與他們來往,如何得知他出生年月日?」

宜室答;「我當然知道。」

怎麼可能忘記,就是那一天,父親回來,同母親攤牌,那邊,已替他生了大胖兒子,他要搬出去。

宜室躲在門角,一五一十,全部听在耳里,一個字都沒有漏掉。

听過那種無情無義,狠心狗肺的宣言,耳朵會得生癌。

宜室少女的心受了重創。

本來,今日是報復的好機會,她可以指著那女人生的兒子的臉,數落他,侮辱他,最後,拍他出去。

但,宜室搜索枯腸,算不出這件事同湯震魁有什麼關系。

有什麼事會同嬰兒有關系?

難道,湯宜室的所作所為,李琴李瑟得負全責?有哪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會這樣想?

尚知說「「我為你驕傲,宜室,我說錯了,你沒有變,你仍然是天真慷慨的湯宜室,你永遠是。」

宜室緊緊握住尚知的手。

「原來你一早把他填進表格。」

「我確有這麼一個弟弟。」

宜室到書房角落坐下,真的,少年的她,編過一個詳盡的劇本,名叫報復,對白分場都十分齊全,經過多次修改,劇情緊湊,無瑕可擊,湯宜室當然擔任女主角。

沒想到等到好戲上演的一刻,她發覺劇本完全派不到用場。

「因為,」她喃喃的說︰「現實生活用不到那些詞兒。」

用言語刻薄那孩子,以白眼招呼他,撇嘴,喉嚨中哼出不屑的聲音來,把他貶得一文不值,徒然顯得湯宜室淺薄無知。

于湯震魁有什麼損失?一條路不通,走另一條,十多歲的男孩子,走到哪里不是遍地陽光,誰能阻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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