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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 第24頁

作者︰亦舒

另一個笑,「一次看見嫁作商人婦的名女星也聚精會神讀小說,正稱贊︰上了岸真有個樣子!走近一看,她在看的是『賭百家樂必勝法』。」

兩個服務員低聲笑起來。

他們抵了。

被視為有特殊氣質的容小姐打一個呵欠,也不添妝,毛著頭發就下了飛機。

在酒店會合了岳琪,她一定要立刻去度身做旗袍,子翔只得陪她去。

司機把她們送到游客區,整條街都是旗袍店,岳琪歡喜雀躍,每家店打價,終于挑了一家中型規模,店員比較誠懇的服裝店。

岳琪一口氣選了三套︰一件有小鳳仙領子,另一件黑絲瓖水鑽紐扣,還有件是反皮短襖。

「子翔,你也來挑選。」

「不,我穿藍布衫就很好。」

店員走過來,一臉笑容,「小姐,這種牛仔布也可以做唐裝短掛,里邊瓖火狐爪子皮,又特別又夠氣派。」

子翔不以為然,「我不穿動物皮。」

「小姐,」店員毫不氣餒,「我們有人造皮草。」

岳琪經不起引誘,「給我做一件這種假羊毛。」

「這俗稱蘿卜絲,穿上最年輕漂亮。」

店員走開,子翔輕輕說︰「她心里笑我們是假洋鬼子。」

電話響了,是林斯的聲音︰「你們在哪里?」

子翔抬起頭看招牌,「和平東路一間叫華麗緣的旗袍店。」

「我馬上來。」

一邊李岳琪像進了糖果店的小孩一樣,正端詳一方打網絡流蘇的披肩。

子翔一貫對這些一點興趣也沒有,自覺是天生福氣。

不一會林斯推門進來,握住子翔的手不放。

半小時後岳琪才心滿意足結賬離去,子翔覺得價錢叫她咋舌。

岳琪說︰「不貴不貴,又能三日後取貨,我渴望旗袍不知多久,天天穿西裝真膩了。」

他們三人去喝咖啡。

子翔又說︰「吃一頓茶竟是一般市民半個月工資。」

「這是游客區。」

(24)

「太奢靡了。」

林斯顧左右說︰「昨日我遇見一個姓靡的人,真是罕見。」

岳琪也說︰「最近看見許多不曾見不會讀的宇,全像自康熙字典走出來。」

餅一會張偉杰也來了,他們把岳琪交還給他。

林斯說︰「子翔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不會跳舞,也不喜看戲,絕對不上澡堂,各類球賽也不適合我。」

林斯佯裝大吃一驚,「是嗎,這是你容子翔?你是一個這樣乏味的人?」

「到底去甚麼地方?」

「是一間音樂學校。」

「音專?」

「你去到便知道。」

車子駛入一條私家路,道路兩邊種著法國梧桐樹,他們在一幢灰色大宅前停下。

「咦,這間大屋有百年歷史了。」

「是從前一個叫哈同的猶太人住宅。」

子翔站在門口,剛巧陽光照到門惻一塊染色玻璃上,及射出瑰麗的七彩光芒,子翔細細欣賞。

門一打開,子翔看到男女學生抱著各種樂器上上落落,一個少女不小心把成迭樂譜掉到地上,一名少年放下大提琴替她撿起來。

大屋里充滿樂聲與生氣。

林斯輕輕問︰「喜歡這里嗎?」

子翔笑,「好像回到老家似。」

「伯母說你自幼習小提琴。」

子翔答︰「不是因為要做音樂家,而是感染文化,我彈得不好,而且這一年都未曾練琴。」

走到樓上,只見寢室以及起座間都已巧妙地改建為練習室,每間房間的窗戶都對著花園。

子翔听到大提琴充滿柔情,娓娓如講故事般的樂音。

子翔靠著長廊的牆壁,忽然抬起頭來,「你帶我來這里做甚麼?」

林斯輕輕答︰「見一個人。」

「誰?」

林斯看著她。

房間里傳出老師教學生的聲音︰「要有節奏感,他他他——他,三長一短,他他他——他,再來一次,天才是甚麼?天才是極大的耐心毅力,繼續。」

子翔追問︰「誰?」

林斯終于開口︰「你見了她,也許疑竇會有終結,心靈創傷可以得到醫治。」

子翔惻著頭,隔了不知多久,脖子有點僵硬,她听見自己問︰「她在這里?」

林斯點點頭。

「你找到她?」

林斯又點點頭。

「你統共沒有征求我的同意,你利用職權,查閱有關檔案,侵犯我私隱。」

「我不忍看到你憂傷,我想幫忙。」

「我不要幫忙!」

「對不起,子翔,我送你回去。」

子翔說︰「走吧。」

但是雙腳不听命令,釘在走廊里不動。

她低下頭,「你說得對,得知真相,我或可開始痊愈。」

林斯點點頭。

「她可知道我是誰?」

林斯點點頭。

子翔深深吸進一口氣,拉一拉衣服鞋襪。

「你準備好了?」

子翔百感交集,「準備,一個人可以準備考試,準備見工,但怎樣準備這種事?」

有人推開音樂室房門出來,子翔嚇一跳。

那是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上完課拎著提琴樂譜離去。

門又關上。

子翔同自己說︰此刻逃走還來得及。

但是她沒有轉身離去,四肢已不听使喚。

林斯敲敲門,里頭有人說︰「進來。」

子翔親手推開門。

只見一個穿藍布短掛縴瘦的中年女子背看他們看著園景,像一幅圖畫。

她輕輕轉過身來。

子翔看到她的臉,就知道是真的,她們二人像印子印出來一般。

五官一模一樣,連眉毛高低位置都相同。

兩個人的手都顫抖得很厲害,不方便伸出來。

半晌,她問︰「你是容子翔?」

子翔點點頭,想說話,張大嘴巴,沒有聲音。

「我是周遠,音專的一名小提琴教師,今年四十七歲,已婚,有一女十五歲,丈夫是工程師。」

林斯端來椅子給大家坐下。

子翔看看周女士素淨面孔,縴長手指,知道她就是生母了,但是內心比想象中平靜。

子翔終于問︰「為甚麼?」

「完全是我不好,請你原諒。」

一個人可以原諒男朋友忘記她生日,也可以原諒同事在她背後插刀,可是,怎樣原詴自幼被遺棄在孤兒院呢。

「由你親手抱到孤兒院?」

周女士很勇敢,她獨力承擔責任,「是。」

「他是誰?」

「他在一宗意外中喪生。」

「他可是一個好人?」

周女士頷首︰「讀化工的大學生,熱情,有遠見,有抱負。」

「他姓甚麼?」

「他姓于,終年二十一歲。」

林斯握住子翔的手。

周女士看著,嘴角微微朝上,「林先生是你朋友?」輪到她發問。

子翔點點頭。

「他們對你好嗎?」

「非常有能力,又體貼入微,沒有更好的父母了,是我的造化。」

周女士吁出一口氣,「你動靜像外國人一樣。」

子翔答︰「我是外國人。」

「听說,你也習提琴?」

「媽媽替我找到名師,她是海費茲的徒孫,姓湯遜。」

「可以彈一首給我听听嗎?」

子翔雙眼潤濕,取餅小提琴,「我自幼笨,班上最後用真琴的是我,一曲『閃亮閃亮小星星』練足一年。」

她背著身子,奏出莫扎特那首著名童謠。

林斯听得呆了。

短短幾節樂章,充份表現了對童年溫馨懷念之情,林斯像是可以看到小小女孩由母親愛憐地送進琴室學習

大家都淚盈于睫。

周女士說︰「彈得很好。」

子翔放下琴。

她與生母彼此凝視良久。

忽然有人不敲門就進來。

林斯「呀」一聲。

驟眼看,會以為是容子翔翻版。

少女直發中分,穿白襯衫牛仔褲,活潑爽朗,她看著容子翔。

「咦,好熟面口。」心直口快的她似足子翔小時候。

周女士輕輕說︰「這是我女兒李苗。」

那少女打過招呼又一陣風似出去了。

子翔再坐了一會,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有無想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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