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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 第23頁

作者︰亦舒

子翔吃了很多,但是覺得食物不大消化,擱在胃中,有點疲倦。

她想早點回去休息。

林斯送子翔回去就走了。

他留下諸村第一中學的資料給她慢慢研究。

子翔輾轉反側,感覺像是站在一道玻璃門外,進不去,可以看到室內有人談笑甚歡,開心投契,但是沒有人理會門外的她,她在門外呆視,份外淒清。

這就是孤兒的感覺。

比較幸運的是,在孩提時期,她不知道自己是個孤兒。

第二天早上,有人敲門。

子翔剛梳洗完畢在讀早報,她起身去開門。

一看見門外站著個高大的陌生人,立刻警惕地拍上門,「找誰?」

「是我,子翔。」

「你是誰?」

「子翔,是蘇坤活。」

子翔心中叫「不」,再次把門打開,「師兄!」

蘇坤活臉上有明顯的猙獰手術疤痕,他架著墨鏡,身型魁梧,看上去真是又可怕又陌生,子翔心酸哽咽。

「快請進來師兄。」

蘇坤活走進來,腿部有點拐,一看便知道傷處未愈。

子翔連忙去做咖啡。

「你怎麼忽然來了。」

「我去見過老友子翊,親身道謝。」

蘇坤活月兌下墨鏡,左眼角有一道鮮紅疤痕,有縫針痕跡,眼圈瘀腫未消。

一雙手上全是炙傷,像恐怖驚栗電影中化妝。

在綁架期間,他吃盡苦頭。

子翔呆視一會兒,忽然說︰「我有芝士菠菜牛角酥皮卷。」

(23)

蘇坤活笑,「取半打出來。」

子翔替他把點心烤香取出,他邊吃邊談。

「從此我背著幾個恩人。」

「子翊出了錢,林斯出了力。」

「還有你,子翔。」

「我?我甚麼也沒做,你要是喜歡,隨時歡迎來吃酥卷。」

蘇坤活笑了,但是嘴角一邊神經受損,笑容扭曲,很是陰森,子翔別轉面孔,不去看他。

她又怕他多心,借故替他添咖啡。

心里同自己說︰容子翔,你怕他,你怎麼會怕他?

只听得蘇坤活說︰「多謝你照顧她們三母子。」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家人最危急之時,我卻不在場。」

「事情有時就這麼湊巧,過去的事不必再提,喬舒亞手術後進展如何?」

「經過測試,他第一次听到聲音,進度理想。」

子翔微笑,「他是個好孩子。」

「伊萊賈體重已增加一倍,晚上睡得很好。」

「你以後會家宅平安。」

「謝謝你子翔。」

子翔不再說話,雙手擱在背後,微微笑。

餅一會,蘇坤活道別。

他來的時候好像有點寄望,故此走的時候略為失望。

他出了門,子翔松口氣,背脊與額角都冒出汗來。

真危險,差些做了迭上門去的第三者。

他受游擊隊綁架彷佛是救了她。

子翔更覺得自己命好。

她更衣出去跑步,在公園里接到子翊電話。

「見到蘇坤活了?」

「他好似不是同一個人。」

「阿蘇很吃了一點苦,正在接受心理治療。」

「對將來生命會有影響嗎?」

「看他自己了,他是一個堅毅的人,他不會叫我們失望,他將在新澤西定居教書。」

「子翊,我也會去教書。」

「你真煩,為甚麼不與老爸合組容與容建築事務所?」

「想為貧童做些事。」

「我很佩服你。」

「子翊我愛煞你這大哥。」

「子翔,很高興認識你這個小妹。」

子翔放好電話。

鮑園長凳上坐著一個染金發的華裔年輕人,他朝子翔微笑,「去喝杯咖啡?」

子翔凝視他,不出聲。

對方笑說︰「不要太認真,我未必適合你,但約會無妨,聊聊天散散心,何樂不為,光天白日,何用擔心。太緊張古板做人,失卻樂趣。」

子翔點點頭,「你說得對。」

「那麼,我帶你到日本漫畫書店去喝咖啡。」

子翔一本正經想一會兒,然後答︰「不。」

金發兒氣餒,可是覺得子翔有趣,他也不想勉強她,「那店里有最新全套『E的故事』呵。」

子翔一向對東洋次文化毫無興趣,亦不是漫畫迷,還是說︰「不。」

「你想到甚麼地方去?」他攤攤手。

子翔低下頭,忽然說出心中話︰「去尋找父母親。」

「他們在何方?」

「不知道,」子翔抬起頭看看天空,「也許已不在人世。」

「你心事重重,可能需要的不止一杯咖啡。」

他自內袋取出一小包香煙,「來,吸一支。」

子翔還未作出適當反應,已有兩名大漢自樹叢撲出抓住那年輕人。

其中一名宣讀拘捕令︰「莊尼陳,你藏有毒品作販賣用途,現在逮捕你,你有權維持緘默——」警察把他拖走。

另一個警察忠告子翔︰「小姐,帶眼識人。」

子翔看得呆了,百忙中她輕輕說︰「我說『不』。」

那警察笑,「你做對了。」

子翔喀然,好不容易有人向她搭訕,那人卻是毒販。

她到附近商場買了一大桶叫石板街的巧克力冰淇淋,回到公寓,勺著吃,一邊讀林斯留下的資料。

再過一天,子翔與父母一起乘飛機回到東方。

容太太說︰「不知多久沒與子翔一起乘飛機。」

容先生笑,「上一次還是陪她往加州迪斯尼樂園。」

容太太想一想,「你說得對。」

「忽然就長大了,摔甩父母,單獨行動,通世界亂跑,去到尼泊爾卡曼都,阿爾及爾坦畿亞、巴西利馬這種地方,嚇壞人,一度想沒收她護照。」

子翔把頭靠在父親肩膀上不語。

容太太問︰「還記得迪土尼公園嗎?」

「有甚麼印象?」

子翔答︰「游行隊伍中有一條會走路的金門大橋,原來由兩個穿唐裝戴西瓜皮帽子的人扮成,十分有趣。」

容太太說︰「去那個地方真是苦差,曬得皮焦肉黑叫救命,每次回來急急跑美容院。」

兩夫妻回憶到溫馨歲月,不禁相視而笑。

「子翊一早不肯隨行,他每次暑假去參加籃球營,我們三個到加州。」

容太太說︰「一下子大學畢業了。」

「也不是那麼快,當中不知經過多少測驗考試,也有回來哭訴被洋重欺侮的時候。」

「她自己也是洋童。」

容太太握著女兒的手,抱怨子翔雙手全是疤痕。

他們坐頭等艙,食用奇佳,子翔靠在父母身邊,不願再動。

瞌上眼,她做夢,看見一個高大黑影向她走來,看真了,原來是蘇坤活,他要求她收留他,臉上疤痕漸漸消失,回復從前樣貌,可是子翔仍然輕輕說「不」。

「甚麼?」

「不。」請回到你妻子與兩名小孩身邊去。

「子翔,是你喜歡的香蕉船冰淇淋呀。」

子翔睜開眼楮,仍然堅決地說不。

可是轉頭把母親那一碟吃得一乾二淨。

容先生看著女兒,「大概有點心事。」

容太太說︰「她自己懂得解決。」

「廿多歲是人生最好的時間,胖了,會瘦回去,頭發掉了,會長回來。」

容太太說︰「年輕時做夢也沒想過會掉頭發。」

兩夫妻絮絮閑話家常。

這是結婚的原因吧,年紀大了,有個伴,一起憶述過去走過的路。

容太太說︰「子翔,張偉杰李岳琪結婚十周年紀念,我請他倆游西湖。」

「呵,我又可以與他們賢伉儷見面了。」

在頭等艙後邊職員休息間兩個服務員在聊天。

「在外國長大的女子總與我們不一樣,不知為甚麼,她們特別瀟灑︰絕少搔首弄姿裝模作樣,值得學習。」

「我知道你在說B三號的容小姐。」

「你說她漂亮呢,是,不過頭等艙里多的是美女,她另有一種氣質。」

「我有那樣寵愛她的父母,我也有氣質。」

「不一定。」

「她閱讀法文雜志,我想內涵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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