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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圖 第21頁

作者︰亦舒

她的位置在檀中恕的右邊。在那麼近的距離裝得若無其事,絕對是一項考驗。

做他的畫匠已經這麼辛苦,誰敢去做檀宅的女主人。

好不容易熬到散會,勤勤不合群,不想與他們一起走,故意留下。

張懷德轉頭找她,「勤勤,一起喝杯茶。」

「就我們兩個人如何?」

「你有話同我說?」

勤勤點點頭。

「你看你滿懷心事的樣子,勤勤,你的藍色時期已經過去,此刻輪到粉紅時期,為何憂郁,來,告訴我。」

「讓我們到畫廊以外的地方坐下詳談。」勤勤懇求。

「你的寓所還是我的寓所?」張懷德並不給她選擇余地。

勤勤啼笑皆非。

「公眾場所並非說話的好地方,隔牆有耳,燭影搖紅。」

「有誰會來注意我們,我只想吸口新鮮空氣。」

「叫司機把我們送到郊外去,站在曠地里說好了。」

「算了,就在這里談吧,」勤勤宣布放棄,「請問公司需不需要人才。」

張懷德一怔,沒想到勤勤會向她薦人。

「這真是位高手,見一見他如何,給他一個機會。」

「是你的小朋友吧?」張懷德微笑。

「他才氣橫溢——」

「那就不必替他擔心,遲早有機會冒出來。」

「遲同早有太大的分別,再拖下去,也許他會氣餒。」

「不會的,倘若會,那他還沒有足夠的意志力做真正的藝術家。」

「為什麼要考驗他,」勤勤不服氣,「為什麼不考驗我?」

張懷德凝視她,「沒有兩個人的命運相同。」

「太不公平了。」

張懷德大奇,「你為何抱怨,你又不是站在天秤低端。」

「我真的不能引薦這位朋友?」

「你可以的。」

勤勤轉過頭來,「有什麼辦法,請告訴我。」

「等你做了畫廊的女主人,你可以引薦任何人。」

什麼?勤勤的耳畔嗡地一聲,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連忙定下神來,只見張懷德笑嘻嘻,像是適才所講,不過是一句打趣的話。

勤勤說︰「你揶揄我。」

「好了好了,回去工作吧。」

女主人。

勤勤腦袋里只有這三個字,女主人,她並沒有听話回家,她叫司機載她到郊外散心。

張懷德站在窗前,看著車子向相反的方向駛出,不禁搖頭,「也怪不得她,一點娛樂都沒有。」

一角傳來檀中恕的聲音︰「每點每滴的成就都要付出代價,沒有犧牲,沒有收獲。」

「勤勤算是應付得不錯了,也不能操之過急。」

「時間壓迫得很緊,她一定要看見她的承繼人。」

張懷德露出疑駭之狀,「我以為她在痊愈中。」

「沒有,病情並無好轉跡象,我看要提早讓勤勤見她。」

「我們對勤勤的反應尚未有十足把握。」

檀中恕吁出一口氣。

張懷德猶疑片刻,「請恕我直言,我認為一個人在病中所作的決定——」

檀中恕打斷了話題,「或許,或許她受病魔糾纏良久,影響到理性,但是她的旨意,永遠是我的命令,不論多無聊荒誕。」

張懷德站起來,「對不起,我為我的質疑道歉。」

檀中恕說︰「你不必為我效忠。」

張懷德抬起頭來,「為什麼不,我又沒有更好的事要做。」

檀中恕避開她的目光,「這一段日子大家都不好過。」

張懷德微笑,「別擔心,文勤勤懂得苦中作樂。」

她說得很對。

勤勤獨自坐在郊外咖啡室寫生。

天氣回暖,樹頂蓬蓬然長滿葉子,勤勤素描春來夏初景色。

奇怪,只要不逼她趕夠數目開畫展,她仍然樂意執筆。

她嘲笑自己是個沒出息的人,畢生最偉大的抱負不過是伸伸懶腰,打打呵欠,做一點點小事娛己娛人。

躺在帆布椅子上,曬著和煦的太陽,半眯著眼楮看羽狀樹葉縫隙中的藍天,雖南面王不易,她不想起身。

有沒有人陪都不要緊,她並不覺得寂寞,往往坐至司機前來喚她听電話。

對方當然是張懷德,催她回工作室,叫她別曬腫了面孔。

勤勤許是那種罕見的人︰剛剛開始便希望退出江湖。

女主人,她已經知道檀宅及畫廊此刻的女主人是誰。

他為什麼還要尋找新的女主人?

當天下午,勤勤接到如意齋的電話,是瞿伯母打來的。

「勤勤,有空請你走一趟,有件事你一定有興趣。」

「我馬上來。」

勤勤只想躲離工作室,有無新聞可听,倒是其次。

到達如意齋,瞿德霖正與妻子爭執。

「你向勤勤提供這些陳年舊事干什麼,太無聊了。」

「公眾人物的逸事人人談得,有什麼不可說的。」

「人家隔三十年還拿你來說長道短,你有什麼感想。」

「我會高興我尚有談論價值。」

瞿德霖正鬧情緒,沒注意到勤勤已經站在門口。

瞿太太先看到她,迎出來,瞿德霖只得訕訕地避開。

勤勤十分敬佩她的瞿伯伯,但人人如此高貴,她就沒有故事可听,故此在她眼中,反而是瞿伯母可愛。

「勤勤,過來坐下。」

她捧出一疊舊雜志,「今朝有人拿了這一疊東西來賣。」

「什麼,這也值錢?」勤勤大奇。

瞿太太看她一眼,這孩子,才吃了幾天飽飯,即時就不知餓人饑了,假畫都有人拎了來換錢,何況是真的舊畫。

嘴里卻說︰「三十多年的舊畫冊,我有興趣,便秤了回來翻閱。」

勤勤心中一動,「看到什麼?」

「過來瞧。」

瞿伯母翻到一頁,遞給勤勤看。

勤勤一看到標題叫畫壇新秀廖怡,雙眼便亮起來。

「長得可像你?」

勤勤看到一張大照片,主角留著長頭發,坐地上,圓台花裙似傘一樣撒開。

「像我?」

「像極了。」

「恍惚是有一點點像。」

「打扮化妝不一樣,叫你擦上鮮紅唇膏,換上這種裙子,就更覺相似。」

勤勤放下畫冊,在旁人眼中,她倆一定相像,還記得第一次參加檀氏畫廊的宴會,眾人已經訝異地在她面孔上搜索,原來是為了這個。

勤勤說︰「廖女士長得十分秀麗,我比她粗曠得多。」

她坐下來細讀那篇短短的訪問,文中最重要的一個聲明是廖怡認為嫁給齊穎勇是她最大的幸福。

當年的她十分年輕,大約同勤勤差不多年紀,但是與記者對答流利,口角成熟老練。

勤勤隨即想起,這可能亦是訓練過的官樣文章,不禁笑出聲來。

只听得瞿太太說︰「這樣的一篇訪問,老瞿都不給你看。」

勤勤微笑,「其實他們的事,家母也知道很多,不是秘密。」

「可不是。」

但從前不說,現在說,可見是要討好今日之文勤勤。

「這本雜志可以送給我?」勤勤站起來,打算告辭。

「當然,勤勤,我們保持聯絡。」

勤勤一走,瞿德霖出來說︰「這些事何用你來多嘴。」

瞿太太看他一眼,不出聲。

「勤勤此刻與檀某是一家人,你不怕從此多是非。」

「我看著勤勤長大,她不是那樣的人。」

「別說我不警告你。」

他看著勤勤過馬路上車。

勤勤已經把小片小片碎圖拼湊在一起,只差一點點,就可以看見整幅圖畫。

她把所有細節依次序順了一順。

回到家,勤勤把兩張照片放在一起細看,少年檀中恕並沒有踫到少女時期的廖怡,他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子。

當時,她還是齊穎勇的妻子,他們倆戀愛的過程,可以想象,一定波濤洶涌。

勤勤十分神往,上一代不知恁地,居然在應付吃飯穿衣及日常工作之余,還可以抽得出時間來談驚心動魄轟轟烈烈的戀愛。

輪到勤勤這一代,時間益發不夠用,喝一頓茶講一個電話就已經是半天,再沒頭蒼蠅似張羅一下瑣事,天都黑了,什麼都來不及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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