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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寶 第50頁

作者︰亦舒

救護人員已經推開門進來。

我拿起勖存姿的手。

「讓開讓開。」這些穿制服的人吆喝著。

我服從地讓開,放下勖存姿的手。

辛普森問︰「姜小姐,我們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麼地方?」

我說︰「你應該找醫生,不應該撥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著。

他們把勖存姿拉扯著移上擔架,扛著出去。我應該找誰?我想,把宋家明找來,他一定要來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會來,世上已沒有宋家明這個人了。

電話鈴長長地響起來。我去接听,是勖夫人。

「喜寶,聰恕痊愈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樣,你快叫勖先生來听電話。」她是那麼快樂,像我適才一樣。

我呆著。

「喜寶?喜主?」勖夫人不耐煩,「你怎麼了?」

「勖太太,勖先生剛剛去世,我回來的時候他剛剛去。」我木然地說。

輪到那邊一片靜寂。

然後有人接過電話來听,「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復著。

「我姓周,姜小姐,你別慌亂,我馬上過來幫你。」

「聰恕呢?」我問,「聰恕能夠抵擋這個壞消息嗎?」

「你放心,這邊我有醫生幫忙,能夠料理。勖先生遺體在什麼地方?」周小姐問。

「已到殮房去了。」我說,「他們把他扛走的。」

「你有沒有人陪?」她問。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別動,」她的聲音在這一刻是這麼溫柔中听,鎮靜肯定,「我與醫生盡快趕到。」

「叫勖太太也來,我想我們在一起比較好。」我說。

「好。」她說,「請喚你管家來听電話。」

我把話筒遞給辛普森,自己走到床邊坐下。

我才離開一小時。一小時,他就去了,沒個送終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都逝去。他也逃不過這一關。沒有人逃得過這一關。

辛普森听完電話走過我這邊,我站起來,她扶住我,我狂叫一聲「勖先生」,眼前發黑,雙腿失去力氣,整個人一軟,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只有辛普森在身邊,她用冷毛巾抹著我的臉。我再閉上眼楮,但卻又不想哭出聲來,眼淚默默流出來。

我想說話,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們都在外面,勖少爺也來了,還有一位周小姐,律師等你讀遺囑。」她告訴我。

「誰把律師叫來的?」我虛弱地問。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師的。」

我掙扎起來,「我要出去。」

勖夫人聞言進來,「喜寶。」

「勖太太。」我與她抱頭痛哭。

「你看開點,喜寶,他待你是不差的,遺產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聰恕聰慧,還有聰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寶,他年紀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數億數萬年來,人們的感覺早已麻木,胡亂哭一場,草草了事,過後也忘得一干二淨,做人不過那麼一回事,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場,」勖夫人說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誤了你一生。來,听听律師說些什麼。」

我坐在椅子上,聰恕在我右邊。他竟沒有看到聰恕痊愈,我悲從中來,做人到底有什麼意思,說去便去。

律師念著歸我名下的財產,一連串讀下去,各式各樣的股份,基金、房產。……勖存姿說得對,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錢的女人。毫無疑問。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著愛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錢的好處。我忘記計算一樣。我忘了我也是一個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麼可以忘記算這一樣。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會活轉來看一看聰恕。像勖存姿這樣的人,為什麼死亡也不過一聲嗚咽。我萬念俱灰,我不要這一大堆金銀珠寶現鈔股票,我什麼也不要。

勖夫人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喜寶,你還打算在香港嗎?」她問我。

「什麼?」我轉過頭去。「對不起,我沒听見。」

「你還打算住香港?」她問。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五年前我什麼都有,就欠東風,如今有足夠的金錢來喚風使雨,卻一點兒興致也無。我點點頭,「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點點頭,「也好,」她說,「大家有個照顧。」

我有什麼選擇?我畢竟在這個城市長大,這里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習慣,我不願搬到外國去居住。

「你搬一層房子吧。」勖太太說,「這里對你心理有影響,而且也太簡陋。我與聰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問。

「叫裝修公司來設計不就行了?」她說,「很簡單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為從今天開始,我是姜喜寶,我又得從頭開始,做回我自己,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里,我要堅強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離勖夫人與聰恕不遠。辛普森跟著我,另外又用兩個司機,兩個女佣人。

我常常听見勖存姿的咳嗽聲,仿佛他已經跟著我來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輩子離不了他,他這個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整個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沒有人比他重要,他的出現改變我的一輩子。

我請了律師來商量,把我的財產總數算一算,律師說了個數字。

我一驚,「那是什麼意思?是多少?」

「是九個數目字,八個零。」

「八個零?」我問,「那是多少?」

律師苦笑,「那意思是,「姜小姐,錢已經多得你永遠花不完,除非是第三次大戰爆發,或是你拿著座堡壘去押大小,否則很難花得了,你甚至花不完每天發出來的利息。」

「啊。」我說。

「這里是最詳細的表格,你名下的財產列得一清二楚。每年升值數次。」

「呵。」我翻閱那疊文件,「什麼?連倫敦這間最著名的珠寶店都是我的?」

「是,你是大股東,坐著收錢,年息自動轉入瑞士銀行戶口,銀行永遠照吩咐自動替你把現款轉為黃金。」

「呵。」我說,「我有多少黃金?」

「截至上月十五號,是這個數字。」他把文件翻過數頁,又指著一個數字。

「這麼多!」

「是,姜小姐,這是你的現款。」他抹抹額角的汗。

我問︰「我該怎麼用?我一個月的開銷實在有限,一個最普通的男人都可以照顧我。」

「我也不知道,姜小姐,似乎你在以後的日子里,應該致力于花錢。」他神經質地說。

「怎麼花?」我問,「每天到銀行去換十萬個硬幣,一個個扔到海里去?那也扔不光呀。」

「這真是頭疼的事,姜小姐。」他尷尬地說。

「嗯。」我點點頭。

站在我身邊的辛普森直駭笑,合不攏嘴。

「我那座堡壘,我想賣出,價錢壓低些不妨。」我說。

「其實不必,勖先生在生時已有人想買,但勖先生沒答應,我有買主,可以賣得好價錢。但賣掉未免可惜,單是大堂中那六張倫勃朗,已幾近無價,養數個佣人又花不了多少,姜小姐,你需不需要考慮?」

我緩緩地搖頭,「我要它來干什麼?我再也不會上蘇格蘭去。」我一個人永生永世留在此地,再也不想動。

「是,姜小姐。」律師說,「我替你辦,劍橋的房子呢?」

「賣掉。」我說,「我也不要,把所有房產賣掉變為黃金,我不慣打理這種瑣事。」

「但是姜小姐,紐約曼哈頓一連三十多個號碼,那是不能賣的,可以收租。」律師指出。

「那麼把單幢的房子賣掉,一整條街那種留著收租。」我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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