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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寶 第49頁

作者︰亦舒

「不必,紅顏白發,鄰居看到不知要說些什麼?」

「我替你請個理發師回來好不好?你的頭發確是太長一點兒。」我笑。

「嗯。」他說,「喜寶,你實在可以離開,這里再也沒有你的事。」

「你的生意——」

「我都安排好了,你的生活與那邊的生活,我都有數。」

「喜寶,我死後你將會是香港數一數二的富女。」勖存姿說。

「我不想你死。」我說,「你得活下去,我們再好好吵幾年架,我不會放過你。」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他乏力地笑,倒在床上。

電話鈴響了,我取起電話。

「姜小姐?這是療養院。」那邊說。

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什麼事?」

「你認不認得有人叫喜寶?」他們可問得很奇怪。

「我就是喜寶。」

「那麼姜小姐,請你馬上來一趟,病人在叫嚷你的名字。」

「我馬上來。」我說。

勖存姿問︰「誰?什麼事?」

我怕讓他受刺激。「一個老同學,電話打到這里來,我去看一看她。」

「也好,你出去散散心。」他擺擺手。

「我去叫辛普森上來。」我說道。

「我不要見那個老太婆。」他厭憎地說。

「反正我去一去就回來。」我勉強地笑,捏緊拳頭,緊張得不得了。

勖存姿起疑,他說︰「你不像去見女朋友,你像去會情人。」他笑一笑。

我大聲喚,「辛普森太太!」

「過來。」勖存姿叫我,「讓我握握你的手罷。」

「我很快就回來,一個小時。」我說。

「讓我握你的手。」他說。

我只好過去讓他握住我的手,心頭焦急。

「又有什麼人在等你?世界上真有那麼多比我重要的人?」他緩緩地問。

我蹲下來,「不,沒有人比你更重要。」我把頭枕在他膝上。

「好,我相信你,你去吧。」他說。

辛普森上來站在我身邊。

「我離開一會兒,你好好照顧勖先生。」我說道。

「是。」辛普森照例是那麼服從。

我奔到車房,開動車子,飛快地趕到療養院去。醫生看到我迎出來,很責怪我,「你來遲了,姜小姐,即然喜寶是你,你該盡快趕來。」

「勖聰恕呢?」我問。

「跟我來。」

我跟著醫生上樓去看聰恕,他坐在藤椅上,看見我他叫︰「喜寶!」他站起來。

「聰恕!」我一陣昏眩,「聰恕!」

他笑,「喜寶!」他迎過來。

我奔過去,兩手緊緊抓住他的雙臂,我不肯放開,「聰恕!」我看他的眼楮,他眸子里恢復了神采,有點恍惚,但是,很明顯地,他的神智回來了。

「聰恕!」我用盡所有的力氣大聲叫他的名字。

「喜寶,發生過什麼事?」他焦急地問我。

「發生過什麼事?」我笑,然後哭,然後覺得事情實在太美妙了,于是又大笑,眼淚不住地滴下來。

「喜寶,究竟是什麼一回事?」他不住地問我,「我是不是病了?」

我抱住他,「一切都好了,沒事,沒事。」

我轉頭看牢醫生,醫生得意洋洋。「是的,他已完全恢復正常,我們得多謝——」

我連忙說︰「我看護他是應該的。」

醫生揚揚眉,略為意外,然後說︰「我指的是周小姐。」他把身後的一個白衣女護士拉出來。

「周小姐?」我愕然。

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有這麼個人存在,小小蚌子,圓圓面孔,五官都擠在一堆,但又不失甜蜜的女孩子,她正謙虛的微笑呢。

我怔住了。

醫生說︰「多虧周小姐日日夜夜照顧勖先生,又建議電療,她幫他……」

我沒有听進去,這醫生懂什麼?照顧病人根本是護士的天職。

我日日對著聰恕說話……這多半是我的功勞。我跟聰恕說︰「來,先打電話給媽媽,安慰她一下,你還記得家中的號碼嗎?」我拉著他向走廊走去。

「當然。」他馬上把號碼背出來,「我怎麼會忘記?」

真奇妙,我真不敢相信,一天之前他還糊涂不醒,現在跟正常人一樣了。

我看著他撥電話。我跟醫生說︰「真是的,怎麼忽然之間恢復正常了。」

醫生耐心地說︰「不是‘忽然間’,是周小姐——」

「電話通了。」聰恕轉過頭來說︰「是佣人來听的電話。」

「叫你母親來听沒有?」我問。

「等一等,喂?」他嚷「媽媽?我是聰恕,誰?聰恕。什麼聰恕,不是只一個聰恕嗎?媽媽——」他又轉過頭來說︰「她好像要昏過去了。媽媽!你來醫院?好的,我等你。」他掛上電話。「我到底病了多久?」他疑惑地問。

醫生說︰「周小姐會陪你回房間,慢慢跟你解釋。姜小姐,你跟我到一到辦公室。」

我興奮地說︰「待勖太太一來,勖聰恕就可以出院。」

「我建議他暫時再留在這里一個時期。」醫生說。

「為什麼?」我問。

「他尚要慢慢適應。」醫生說。

「是的,我要馬上回去把這好消息告訴他父親。」我站起來,「我把他父親接來看看他。」

「也好,勖太太一到,難免又有抱頭痛哭的場面。」醫生也笑,「在這種病例中,十宗也沒有一宗痊愈得這麼順利,姜小姐,或者你想知道我們怎麼醫療的過程——」

「最重要的是他已經痊愈了,」我笑,「其他的還有什麼重要?」我推開醫務室的玻璃門,「我去接他的父親。」

「姜小姐——」

「等他父親來你再說吧。」我笑,「那麼你一番話不必重復數次。」

醫生無可奈何地看著我奔出去。

我把車子開得飛快,途上一直響著喇叭,看到迎面有車子來並不避開,嚇得其他的司機魂飛魄散。我從來沒有這樣輕松過,我想著該如何開口告訴勖存姿,這麼大喜的訊息,他一听身子就好。不錯,聰恕是他的命根,他一曉得聰恕沒事,他的精神便會恢復過來,只要他好起來,我們拉扯著總可以過的,我充滿希望,把車子的速度加到頂點,像一粒子彈似地飛回去,飛回去。

到了家,我與車子居然都沒有撞毀,我在草地上轉了一個圈,大聲叫︰「勖先生!勖先生!辛普森大太——」拖長著聲音,掩不住喜悅。

我大力推開前門,奔進屋子,「辛普森太太——」

辛普森自樓上下來,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好了。」我來不及地說,「這下子可好了。」

她的臉色灰白。

我住口。

我們僵立在樓梯間一會兒。我問︰「有事,什麼事?」

遠遠傳來救護車的響號,尖銳淒厲。

辛普森說︰「勖老爺,」她停一停,然後仰仰頭說下去,「勖老爺去世了。」

我用手撥開她的身體,發狂似地奔上樓。

我推開勖存姿的房門。我才離開一個小時。才一個小時。

他四平八穩地躺在床上,眼楮與嘴巴微微地張開。

一個老人,死在家中床上。這種事香港一天不知道發生多少宗,這叫做壽終正寢。但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老人。他是勖存姿。

「勖先生。」我跪在他床前,「勖先生,你是嚇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辛普森說︰「我打電話到石澳那邊,可是勖太太不在家。」

救護車嗚嗚地臨近,在樓下的草地停住。

辛普森說︰「我又沒法子聯絡到你,于是只好打九九九。」

我問︰「他就是這樣躺在床上死的?」

「是。」辛普森說。

「臨終有沒有說話?」

「沒有。」

「你沒有在他身邊?」我問。

救護人員蹬蹬蹬喧鬧地上樓,一邊問著︰「在哪里,哪里?」

「他不要我在身邊,他說要休息一會兒,我看著他上床才走開的,有長途電話找他,一定要叫他听,我上得樓來叫他不應,他已經是這樣子,鼻子沒氣息,身體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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