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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舞 第24頁

作者︰亦舒

就是在那一年,馬小姐開設時裝店,開頭她並沒有把最有名的幾只牌子介紹到本市來,本錢太貴,格調太高,利潤沒有保障。

馬小姐選的貨全屬中下,質地非常的差,縫工奇劣,但顏色與款式都是最新的,一試身,女孩子很難舍得不買,因為看上去實在太精神太漂亮。

她賺了很多。

直到發了財,才漸漸接名牌立萬兒,但她一直懷念海盜時期,一百塊本錢的裙子標價一千二。

那一年我並沒閑著,太多的人約會,太多地方去,太多嗜好。

每個下午,傅于琛看著我回馬佩霞的公司學習,看著一箱箱的衣服運來,真是引誘,但我永遠白襯衫松身裙,意志力強。

這時候,褲管又開始窄,上身漸漸松,馬佩霞找我拍了一大堆照片,替她服裝店做廣告,那時,模特兒的費用高,她又沒有成名,沒有人賣賬,每個人都不想接她的生意,叫一個很高的價錢,好讓她知難而退。

她退而求其次,找了我,以及一個在讀工學院的男孩子來拍照。

那男孩子才比我大三歲,但鬼主意多得不得了,隨身所帶的是只破機器,馬佩霞看著皺眉頭,忍不住手買兩只好的照相機給他用。

就這樣,半玩半工作,我們拍了足有一千張照片,沖出來後,連設計廣告都一手包辦,就是這三人黨。

攝影美工師叫郭加略。

因為年輕,我與加略有時一天可工作二十小時,有時通宵,他有狂熱,我愛玩,累了只往地板上躺一躺。一天之內他可以叫我換五六個發式,化妝改了又改。

馬佩霞來視察時說︰「幸虧年輕,換了是我,這樣玩法,包管面皮與頭發一齊掉出來。」

照片一刊登出來,馬上證明盲拳打死老師傅,行內人非常震驚,馬佩霞立即與郭加略簽了張合同。至于我,她不擔心,「合同也縛不住她。」

應該怎麼形容郭加略呢,他是美的先知,品味奇高,從不鑽研,只靠直覺,喜愛創作,拒絕抄襲,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奇才,最重要的是他不孤僻。

冰加略不但努力,更有幽默感,失敗再來,一直沒听他說過懷才不遇這種話,也許沒有機會,尚未畢業就有合同在手,也算是天之驕子。

馬佩霞說︰「又一個好青年。」

我明白她的意思,「他有女友,交了有好幾年。」

「怎麼沒見過?」

「他不一定要把那一面給我們知道。」

「你呢,你有無知心男友?」

「滾石不積苔,傅于琛都不讓我在一個城市好好定居,哪里會有朋友,他分明是故意的。」

「加略不是很好?看得出他喜歡你。」

「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馬佩霞忽然問︰「你是君子嗎?承鈺,你是嗎?」

「在郭加略面前,我絕對是君子。」

馬佩霞明白我的意思。

我們三人,迅速在這一行得到聲譽。在我自己知道之前,周承鈺已成為著名的攝影模特兒。

暗于琛取笑我,「我還以為承鈺會成為大人物,一言興邦,沒曉得她靠的是原始本錢。」

馬佩霞說︰「她還年輕,你讓她玩玩。」

「這一開頭,人就定型,以後也只有往這條路子上走。」

馬小姐說︰「也沒有什麼不好。」

暗于琛說︰「是沒有不好,但我原以為傅廈可以交給她。」

馬佩霞笑,「不必失望,交給我也是一樣,一幢三十多層大廈還推來推去怕沒人要。」

我知道傅于琛的意思。

他想我拿公事包,不是化妝箱。

暗于琛說︰「美麗的女子倘若不靠美色工作,更加美麗。」

他指的是長得美的天文學家、醫生、教授。人們始終把職業作為劃分勢利的界限。

我終于說︰「但那是要寒窗十載的。」

暗于琛問︰「你急著要干什麼,有猛虎追你?」

我微笑,不出聲。

我想說︰我忙著追你呀。

暗于琛似乎明白,他避開我的眼光,將白蘭地杯子放在茶幾上,但我看見杯子里琥珀色的酒濺出來,為什麼,他的手顫抖了嗎?

我說︰「當我輸了好了,我曾與你擊掌為盟,要在事業上出人頭地。」

馬佩霞說︰「還沒開頭,怎麼算輸,十年後再算這筆帳未遲。」

「十年後!」我驚嘆。

「對承鈺來說,十年是永遠挨不到頭的漫長日子。」馬佩霞笑。

我去伏在她背後,也笑。我們培養出真感情來,反而冷落傅于琛。

「我去拿咖啡來。」馬佩霞說。

趁她走開,傅于琛問我︰「你要搬出去?」

他永遠是這樣,非得趁馬小姐在場,又非得等馬小姐偶爾走開,才敢提這種話題。

沒有第三者在場的時候,他當我透明,有時在走廊狹路相逢,招呼都不肯打一個,仿佛我是只野獸,他一開口,就會被我咬住,惟有馬佩霞可以保護他。

我為這個生氣。

筆此淡淡說︰「房子都找到了,郭加略替我裝修。」

暗于琛吧笑數聲,「嫌這里不好?」

「不,我不能再住這里。」

「還是怕人閑話?」

「一日不離開這里,一日不能與你平起平坐,地位均等,所以馬小姐不願與你正式同居。」

「你想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自力更生,你知我一直想自力更生。」

他輕輕吁出一口氣,「即使沒有卡斯蒂尼尼的遺產,你也可以做得到,一向以來,我高估你的機心,低估你的美貌,在本市,沒有被埋沒的天才或美女。」

「你並不太注意女性的相貌,」我說,「城里許多女子比馬小姐好看。」

暗于琛失笑,我剛想問他笑什麼,馬小姐捧著銀盤出來。

「在談些什麼?」

「美貌。」傅于琛說。

「承鈺可以開班授課。」

「我,」我先是意外,後是悲哀,「我?」

「怎麼,」馬小姐問,「還沒有信心?」

「都沒有人喜歡我,沒有人追求我。」

話才說完沒多久,過數日,郭加略把一張暢銷的英文日報遞給我,叫我看。

他訝異極了,「這是你吧。」

報紙上登著段二十厘米乖十厘米的啟事︰「不顧一切尋找周承鈺,請電三五七六三,童馬可。」

老天。

我把報紙掃到地下。

「漂亮女子多殘忍。」郭加略笑我。

我白他一眼,不出聲。

冰說下去,「你們是幾時分手的?他沒想到周承鈺小姐在今日有點名氣,這則廣告刊登出來,當事人未免難為情。」

「也許有人會以為它是宣傳。」

「這主意倒不錯,只是宣傳什麼呢?」

馬佩霞在吃中飯的時候說︰「快同他聯絡,不然如此觸目的廣告再刊登下去,不得了不得了。」

我惱怒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什麼廣告,我沒見過!」

馬佩霞嘆口氣,「要是不喜歡他呢,他會飛也沒用,跪在你面前也不管用,真奇怪,真難形容。」

「誰跪在我面前,從來沒有人。」

「對,你沒看見。」馬小姐一貫幽默。

「我有什麼能力叫人跪在我面前。」

「這個人既然來到此地,就不會干休,他有法子把你找到。」

「我撥電報警。」

在那個夏天,我搬了出來住。房子就租在隔壁,露台斜對面可以看見傅家,我買了幾架望遠鏡,其中一台百五倍的,已經可以把對面客廳看得很清楚。

冰加略問︰「承鈺,你對天文有興趣?」

「是。」我說,「你知道嗎,月球的背面至為神秘,沒有人看得見,沒有地圖。」

「我只知月球有個寧靜海,名字美得不得了。」

其實那顆星叫傅于琛。

對他,我已有些心理變態。每夜熄了燈,坐在露台,斟一杯酒,借著儀器,觀望傅于琛。馬佩霞幾乎隔一日便來一次,這事我完全知道,別忘記我以前便是住在那屋子里,但是將自己抽離,從遙遠的地方望過去,又別有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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