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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舞 第11頁

作者︰亦舒

「只不過問問而已。」

「你不應問。」

「這樣下去,有許多麻煩會接著來。」

「像什麼?」

他不語。

「你又要結婚?」

他看著我微笑,「女兒都這麼大了,還有誰要嫁我。」

「別賴在我身上。」

「其實跟了你母親去,一了百了,基度卡斯蒂尼尼沒有多少日子剩下,你們母女倆會成為富婆。」

「他沒有其他孩子?」

「他會厚待你們。」

「我喜歡他。」

他說︰「我也是,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倩志有時會令他為難。」

這是歷年來我們談得最多最長的一次,也是他開始把我當大人的一次。

懊晚我們兩個人都沒有睡好。

躺在床上,可以看到中門底下一條亮光,他雙腳有時會經過。

一整夜都如此。

我用一只手撐著頭,呆呆看著那條光亮,直至目澀。

後來終于眠了一眠,做夢看見自己同全世界的親友解釋為何跟著傅于琛留下來,滔滔不絕地依著同一個劇本作交代,累得賊死。

第二天還照樣去讀書。

自從那場夢之後,充分了解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真理,從此沒有再為自己的行為解釋什麼,況且我並無親友。

同學中沒有知己。她們的眼楮永遠朦朧,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內衣,迷唱片騎師,看電影畫報,小息時擠鼻子上的粉刺,談論暑假將跟父母去迪斯尼樂園。

還都是小孩子,毫無疑問。

不過我喜歡她們,一個人必須學習與自己不同類型的人相處,不然生活何其孤苦。

放學時四周圍張望,恍然若失,連惠保羅都不來了。

所以,什麼頭暈顛倒,山盟海誓,得不到鼓勵,都是會消失的,誰會免費愛誰一輩子。

暗于琛會不會在壓力之下,把我交回母親?

真令人擔心。

罷要上車,有人叫我︰「喂,你!」

我轉頭,是惠那個壞脾氣的好友,一臉厭惡地看著我。

「這封信交給你。」

我接過信。「我已同惠絕交,這是我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人呢?」

「被他母親鎖起來,不準他出來。」

啊。

那男孩子罵我一句︰「害人精。」他走了。

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回到家,把惠二的信順手送進字紙籮。

害人精,他說。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多麼簡單光明,不是好人就是害人精。

沒想到在多年以後,還要踫見這個不知名的小男孩,小男孩已變大男孩,但他價值觀念難持不變。

但日後,一直沒有再踫到惠二,他扮演的角色,不過是要把好友帶出來給我認識,任務完成,他可以淡出,命運旅途中,每個人演出的時間是規定的,冥冥中注定,該離場的時候,多不舍得,也得離開。

以為傅于琛還沒有回來。

進書房去听唱片,看到他坐在高背安樂椅里,閉

著雙眼,像是睡著了。

听得我走近,睜開眼楮。

「有什麼消息?」我問

「消息倒是有,不知是好消息抑或壞消息。」

我陡然緊張,「說給我听。」

「卡斯蒂尼尼已說服你母親,不再堅持要你回去。」

我拍手雀躍,從書房一頭跳到另一頭,旋轉著,歡呼著,半晌才停下來。

暗于琛並沒有參予我的喜樂,他在一邊靜觀。

「這明明白白是好消息。」

「是嗎?」

「怎麼不是?」

「或許我害你一生。」

「沒有人可以害任何人,除非那個人願意被對方害。」

他啼笑皆非,「你懂什麼,道理一套一套,不知所雲。」

大概只有他,才有資格對我這樣說話。

我說︰「以後再也別想甩掉我。」

暗于琛凝視我,「你也一樣。」

我們禁不住緊緊擁抱。

母親放棄我的原因,有好幾個。

首先,她對我失望,我對她要多遙遠就多遙遠。

第二,她一口氣已出得七七八八,狠狠地罵了傅于琛並且恐嚇了他。

第三,卡斯蒂尼尼應允她一份大禮,假使她肯放手。

她放了手。

第四章

母女之情不外如此。

我已長大,她正想挽留盛年,一個高大不听話的半成年女兒很容易造成負累,她不是不聰明的。

將來有誰嚕蘇她,她都可以說︰「為了她幾乎打官司,但是她不要跟我。」

除了傅于琛,我不願意成為任何人的負累。

我們之間的關系從暫時轉為永久性。

接著的一年,乏善足陳,除出我又長高三厘米,除出傅于琛又賺了許多錢。除出陳媽告老回鄉,除出老房子要拆卸,除出傅于琛交了固定女朋友。

預期發生而沒有發生的事包括︰並沒有許多男生追求我,他們都嫌我怪。我並沒有考第一。卡斯蒂尼尼還活著,自母親寄回來的照片中,他顯得很精神。

母親又胖了,老得很快,兩腮的肉掛下來,夾著原來的尖下巴,看上去似有五十五歲,再過幾年,若不小心,人家會以為她是卡斯蒂尼尼的原配。

她太放心,一定是因為過得不錯,真是好,忍不住替她高興,她也辛苦了好久。

這樣的心平氣和,全是同傅于琛學的,我倆不對任何人生氣,除了對方,一言不合,立即炸起來,互相吼個不停,但對別人,總是無關痛癢,可忍則

啊是,他的新女朋友。

暗于琛為此嚴重警告我,他說︰「不準你同她接觸。」

他把她放在另外一間公寓里。

這是傅于琛的壞習慣,也是許多男人的壞習慣︰管她吃管她住,她逃也逃不了。

中學畢業之後,定要離開這個家,嘗試獨立的生活,即使這樣,也不表示是要離開傅于琛。

只是想憑自己雙手賺得生活,證明跟傅于琛,不是為了一個安樂的窩。

年輕的時候總要證明這個證明那個,左證右證,永遠的結論便是人家錯自己對。人家上進,那是因為他爬得似條狗,人家略為逸樂,那是腐敗墮落,終是沾沾自喜了。

十五歲時,最想證明傅的女朋友與我,是兩回事。

她是成年人,我是孩子。

孩子總是無辜的犧牲品,孩子沒有力,像我,能做什麼,可以到哪兒去呢,馬上原諒自己。

暗生氣的時候會說︰「跟你母親去,去去去。」

吵架時他說的話十分幼稚。

為了報復,把他所有的皮鞋右足那只全部扔掉,讓他早上找鞋子時似做惡夢。

很小開始,已學會與男人鬧意氣,怎樣三個禮拜都不與他說話,他走過我身邊,也似透明……

深夜,趁他沒有回來,把所有的音樂盒子上足發條,躺在床上,讓它們各自為政,奏出不同的曲于,開頭十分嚕雜,然後逐只停下來,直至靜止。

他不過出去跳舞罷了,這只音樂叫圓舞。

至終他又會回到我的身邊,因為這是舞的定律。

不過我未必在原位等他。

我要找個好過他百倍的男友。他會對他說︰「走走走,承鈺現在同我在一起,由我保護她,由我愛惜她。」

這樣想時,得到很大的滿足。

真是幼稚,當然我會站在原位,即使有更好的人來,也不會跟他走,卡斯蒂何嘗不想照顧我。

很小便發覺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得不到,誰稀罕,同他扮個鬼臉還來不及。

老房子拆掉後,蓋了大廈,我們沒有搬回去,一直住外頭。新居在海灘邊,每早要開三十分鐘車才到學校。陳媽走了以後,老司機也退休,一切不停地變,可以感覺到都市的節奏越來越緊,傅于琛很少在家。

老房子里,總有抹不淨的灰,陳媽並沒有督促幫佣日日勤拂拭,轉彎抹角的地方有時可在灰上寫下電話號碼,隔三個月半年數目字還可以保留。另有一番味道,老房子就是老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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