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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火焰 第5頁

作者︰亦舒

我走過去,李先生馬上替我拉椅子,我坐下來,問︰「小道遲到?」

「不,他以為約的是七點半。」李先生說。

「不是七點?」我錯愕。

「我告訴他是七點半。」他微笑。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我的臉漸漸紅起來,一直紅到脖子上,我低著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這中年人也太過份一點︰這麼公開的勾引兒子的女朋友,而我心里竟這麼喜悅,我抬起頭來,我知道我的眼楮明亮得很,踫到這種事,任何女人的眼楮都會亮起來。

他點了酒,又點了菜,然後就是等小道來。

他問我︰「你與我兒子同居?」聲音很淡,象是普通的事。

「我想是的。」我點點頭,不能不承認。

「你愛他?」他問,還是很溫柔很平靜。

「我不知道,」我說︰「看情形,有時候他對我很好,我覺得應該報他知遇之恩,愛他一下子,但是過沒多久,他那種自我中心來了,我也連忙保護自己,不露一點感情,實在是沒有意義,但是有幾段時候,我們還是愉快的,大家都是閑著,等找到更好的人,隨時分手。」

他凝視著我︰「你听上去很矛盾,琉璃。」

我微笑,「不,一點也不矛盾,我只是寂寞,怕得要死了,便抓住一個人,當然比小道好的男孩子也不多,但是小道有個最大的毛病,他對女人粗心,他一輩子沒有戀愛過,因此他對女人沒有選擇,誰都一樣。」

他把手放在下巴底下,靜靜的看著我。我聳聳肩,也許我不應當在做父親的面前說兒子的壞話,這種事是最愚蠢的人做的,我蠢嗎?

餅了很久,他說︰「我不認為小道沒有選擇,至少他選了你。」

「謝謝。可是我不過是一段浮雲,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我笑,「我要是離開他,他不會有任何感覺,相信我。」

「他年輕。」他說︰「你也年輕,你也會很快把他忘記的。」

我承認,「這是真的。」我說︰「我也知道,所以過一天總要快活一天,是不是?李先生,你們上一代的人真是幸福,簡直什麼都是敲得篤定的,我們這一代,為了要玩帥,簡直象做戲,什麼都要不在乎,瀟灑,囂張。真不幸。」

我舉起杯子,與他干了一小半杯的拔蘭地。

他看看我,「如果我約會你,你會出來嗎?」他坦白的問。

我沒有驚奇,遠處小道已經在門口出現了。發現了我們,正走過來,我急急的問︰「為什麼選我?」

「我喜歡你,琉璃。」他簡單的說。

「這地方有很多美麗的女人,太多太便宜了。」

「是,就因為太多太便宜了。」他簡單的說︰「你不一樣。」

我看著他,還來不及說話,他又搶著說下去。

「我知道你是我兒子的女朋友——」

小道走過來拉開椅子,「我遲到了嗎?」他毛躁的問︰「車擠得要命,熱死人,最討厭這種黃梅天,受不了。爸爸,你叫了什麼吃?」

他坐下來。小道永遠這樣心神不定,永遠自我中心,他對人發牢騷是天經地義,他的事便是人家的事,人家的事,他可不要管,連听都不要听,這樣極度自私的一個人,卻又長得這麼漂亮,說他漂亮,他又少了他父親的那份溫柔與氣派。

忽然之間,可愛的小道不再象昨天那麼可愛了。

我撥一撥電話他會跳起來問︰「打給誰的?」

然後他可以隨時穿衣服出門,我不屑問他,他也從來不告訴我他人在哪里。我不會跟他過一輩子,他絕對不是可以嫁的那種人,饒是如此,我心里也不舒服。

拿他與他父親比,更顯得他的幼稚,自私根本就是幼稚最大的明顯處。

我問︰「小道象是媽媽嗎?」

「是的,」他父親微笑,「象極了。相貌倒是比較象我。」

小道轉頭過來,眼楮閃閃生光,「你怎麼曉得?」

「我不過問問而已。」我說。

他父親說;「這小道,說話永遠像吵架。當年在紐約念大學,年年轉系,真是受不了,結果還是沒畢業,至今中文一封信也寫不好,英文連文法也沒有,看樣子琉璃是比你強多,小道。」

我不出聲。

我想到小道寫的信與字,心就緩緩的軟下來,軟下來,他決不是最好的,我也決不是最好的,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高高興興,便可以把生命中的日子打發掉。但是我現在不高興,真的不高興了,我付出太多,如果他欣賞,那沒關系,但是地又不見得欣賞,那我是為了什麼?

他父親就懂得,但是小道不象父親,他象母親,何等粗心的一個人,叫我受多少平白無辜的委屈,這些委屈都被寂寞的可怕吞沒了,然而為什麼今夜又特別顯著呢?

吃完一頓飯,小道父親跟我們道別,他握住我的手,吻我的臉頰。

小道說︰「他喜歡你。」

我說︰「是的,我幸運。我們現在回去了嗎?」

「我還要到別的地方去彎一彎,我先送你回去。」他說。

「沒有必要,我們也許不順路,我先走好了。」我也不理地,順手叫了一部街車,向他揮揮手,「再見。」

他並不在乎,也揮了揮手,我笑。這是活該,既然我要求的是一點點的關懷,就不該跟他在一起。我一直微笑,到了家,收拾行李的時候也還是在微笑的。我的東西在他這里越積越多,還真的不是兩個皮箱可以裝得下的,忽然之間我生氣了,離開這里走並不是一種手段,我沒有要恐嚇他的意思,我是個受過教育的人,走了就走了,再也不回來的。我沒有想過他會求我回去,他也不是那種人,小道這個人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感情,他不是那種敏感的人,他只懂得無理取鬧。既然不愉快了,就不值得留下來。

我把所有的東西收拾得好好的,站在窗口看出去,在窗外是一個小露台,露台外是一條馬路,要是燈火再輝煌一點,還以為是住在巴黎福克大道呢,我坐了很久,箱子就在我的身邊,要是他現在回來,他會不會挽留我呢?我並不認為他會,我不心痛,我們還來不及建立那種纏綿的感情,速戰速決才是最好的,我所擔心的不是明天會不會後悔,而是想到下個禮拜休假不知該往哪兒去才是。人都是自私的,的接觸並不是愛情。

我提著兩只大箱子走了,背上還背一個,看看鐘,十二點半,小道在什麼地方?只有他自己與鬼才知道,我開了門,就離開了,鑰匙會還給他,郵寄。這大廈有兩部電梯,說不定一部由我乘下去,另一部由他乘上來,兩個人就差那麼一點兒見不了面,咱們的緣份止于此。

下意識我對他多多少少是有點留戀的,我不贊成同居,我贊成做情人或是正式結婚,這三個月來實在過得不輕松,但是走與不走,我都是要後悔的,我有心理準備,小道是不能嫁的,妾是絲蘿,他非喬木。

電梯一直下去,我心口很悶,有種想嘔吐的感覺,這次回去的寂寞,這種無邊無涯的寂寞。父母親都老了,加在一起一百四十歲,他們吃飯,他們看報,他們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無邊無涯的寂寞,只有一架電視機日日夜夜的哭哭啼啼,那種寂寞。

到了樓下,我靠在牆上,那種寂寞,我會甘心嗎?那樣子可怕的寂寞︰永恆的。是的,他不愛我,但是又有誰愛我呢?是的,他不是結婚的對象,但是,目前誰又是結婚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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