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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與十二月 第24頁

作者︰亦舒

「情況真如此壞嗎?」我問︰「可是我有工作能力呢。」

「可是人家懂得拍馬屁,你懂不懂?你肯不肯降格?」同學笑,「你睇你這種脾氣,口直心快,藏不住半點心事,什麼事都火爆火爆,將來做死了也不過是底層的一條牛。」

我不服︰「我不信邪!」

同學又笑,「當然,光拍馬不做事,也行不通的,這種人多數與你同一階層,升不了級,那些既能拍又要能做的人,才步步高升——他們都如此說。」

我又喝一杯酒——「我為什麼要與這種人共處一室?」

「為生活!」他們都笑。

「虧你們笑得出。」我罵。

「人長大了要是還能哭,我馬上就大哭。」一個同學說。

我搖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原來如此。」

「這小子喝醉了!」有人笑。

我說︰「我不想做事,我不想搞人事關系。」

黛茜走過來說︰「你們說些什麼?好熱鬧。」

「黛茜,你最好了,」馬上有人七嘴八舌,「不明擔心出路問題,你畢業後打算做什麼?」

「我想自己獨立過活。」她說︰「免得人家因我的家庭而看我不起,疏遠我。」

我有點難堪,這明明是說我嘛。

「這種人你理他做什麼呢?」有人說︰「黛茜,你幫幫同學的忙才是正經事。」

黛茜剛想說什座,大家起哄說︰既舞吧,船到橋頭自然直,別說這種心煩的事兒。

我被擠到黛茜身邊,乘著酒意問︰「跳舞?」

她沒有拒絕。我與她舞起來。

「今天你很漂亮。」我由衷說。

「謝謝。」她說。

「還有短短幾個月,一班同窗便要各散東西。」我說。

她說︰「我們有同學會,別怕。」

「將來出去勾心斗角的,連恨一個人都不能徹底的恨。」

她笑起來,「哪兒有如此嚴重呢,人與人之間,偶而相逢,一剎間分手,何必恨他們?」

「你是恨我的!」我有點醉。

「我當然恨你,我們是同學,交情不一樣。」

我傻氣的笑。

「你不如回家吧,看樣子你身子不大舒服。」她勸我。

「我先送你回家。」我說。

「我有朋友送我,你自己回去吧。」她說。

「不,我今天一定要送你。」我堅持著。

「你別這樣好不好?」她笑,「听話自己回家。」

我很生氣,我說︰「你從來不曾喜歡過我。」

我掉頭走出去,黛茜跟在我後面,「風很大,你回去吧。」

我揮著手,「你一直對我有偏見,不肯給我一點機會。」

「別在泳池邊晃,喂,當心——你——」

我在泳池一側身,腳底一滑,馬上摔進水中。

他們七手八腳的把我打撈起來。

「凍死他!」

「幸虧明天冬泳比賽,池中有水,否則摔死多過凍死。」

我牙關打戰,裹著急救室的毛氈回家,當夜便發燒。

家里怕我有什麼不測,為安全計,把我送進醫院。

我的酒醒了,心中十分懊悔,聖誕節在醫院中渡過,非始料所及。

黛茜來探我,言語中很多埋怨。

我很沉默,早知我們之間可以籍這次意外而和好如初,早該摔進池子里浸它一浸。

我發覺我深愛黛茜,一旦停止與自己的意志力打仗,整個人崩潰下來,握著黛茜的手不放。

病愈後我與黛茜恢復邦交。我時常到她家去打網球。

餅去的不快,我們兩個人都下定決心忘得一乾二淨。

我胸中充滿希望,如果可以從頭開始,我願意跟黛茜過「新生活」。

母親很諷刺的問︰「怎麼?你現在對于金錢改觀了?」

「是。」我簡單的答。

一句話堵住了她的嘴,我很痛快。

我請黛茜到家來教她功課,父親說︰「啊,那位漂亮的小姐又出現了。」

黛茜的拉丁文很差勁,有一兩首詩硬是不明白,父親緩緩的解釋給她听。

母親在廚房中問我︰「你們進行得怎麼樣?」

「現在不流行早婚,」我說︰「我還沒有能力組織小家庭,物價飛漲,新水不漲。房租運雜費去掉三千,除出其他的食物開支、零用、買一輛小車子,請一個鍾點女工,沒有一萬元是不行的,我畢了業,起薪點不過是三千大元,想想令人灰心。」

「依你說,只有月入過萬的人才可以結婚生子?」母親說︰「天下的人都要絕種了。」

「不會的,」我說︰「有些人娶的不是犀家千金。」

「她肯等你十年八年的?」

「也許三五年後,我際遇好的話,她又肯打個七折,那還差不多。」

「這不大樂觀。」媽媽說。

「別潑冷水。」

「除非她父親肯提拔你,那麼一切好辦。」媽媽說。

「我能做什麼?」我問︰「他們家開船廠。」

「你有大學文憑,真才實學,他為什麼不能提拔你?」

「太沒志氣。」我搔頭皮。

「那麼拖到四十歲才結婚好了。」媽媽詛咒我。

我但笑不語。

臨大考那幾天自然是疲倦的,說來說去,讀書還不是為了應付考試。

黛茜並不見得是很用功的學生,開夜車開得臉上瘦下一圈來。

我對她說︰「考完後我們要好好的玩一場,我們到麥理浩徑遠足。」

黛茜說︰「父親要我陪他到巴哈馬群島去逛一逛。」

我默然無語,我的「玩」是到新界走一圈,晚上吃頓飯,回家睡覺,人家的玩是上飛機去到沒有人跡的地方。要追上犀家的生活程度,人家拔根汗毛就嚇煞我。

我硬著頭皮說︰「真心相愛的兩個人到什麼地方去都好玩。」

「那自然。」黛茜贊成,「可是愛情是很深奧的一件事。」

「為什麼?」我問︰「我不明白。」

「愛情不是結婚生子。很多子孫滿堂的兩夫妻不過互相需要了若干年而已。愛情是另外一件事,愛情是奢侈品,並不是每個人一生之中可以獲得一次的。」

我瞠目問︰「那麼我的父母呢?難道他們不是相愛的?」

「他們有深厚的感情,因為他們數十年來共處一室,他們對伴侶有一定的了解……但愛情是不同的。」

「你真幼稚;你以為愛情是雅黛兒H的故事與大蓋士比?不是有人發了痴或是心碎而死,就不是愛情!多麼可笑。」

黛茜說︰「我不覺得有什麼可笑,有些人追求理想,有些人安于現實,各適其適,我們只能活一次,有權選擇我們認為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r你不覺得這種人很傻氣很痛苦。」我泄氣。

「我一點也不覺得。」黛茜說︰「他們至少有一種痛苦的快感,不是你們可以想像的。」

我怪叫起來「我們?我們是什麼?凡夫俗子?

黛茜笑,「別再追究下去了。」

我覺得我與黛茜有了新的距離,我與她的理想完全不一樣。我只想賺夠了錢,組織一個小家庭,一家人過得豐衣足食,于願已足,但是黛茜已經有很多的錢,她進一步地要求境界上的突出。

我足足比她落後一個世紀。

這時候我退縮已經太遲,我痛苦絕望地趴在她的身邊,知道日子不會太長。

可是人們的通病是死心不息,只要黛茜身邊一日沒有固定的男朋友,我一日就可以追求她。

後來我們就畢業了,我考到第一級榮譽。

黛茜馬上申請到瑞士去居住,一邊也學點外文什麼的。

我們分手在即。

見面時難免有點黯然。

我說︰「黛茜,千金小姐是不會嫁窮小子的。」

黛茜默然。

餅了一陣子她說︰「我知道你喜歡我。」

「你不喜歡我嗎?」我問。

「喜歡當然喜歡,可是我們不能因為喜歡一個人就跟他結婚。」

「你在尋找轟轟烈烈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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