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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情 第23頁

作者︰亦舒

秋風已起,秋意漸濃。

這種時刻,淑洵覺得特別寂寞。

她在街上逗留一會兒,便折返寓所,

自露台看出去,月亮皎潔一如銀盤,淑洵忽然想起她初中時讀過的詩詞,有句叫

「照無眠」,此刻想來倒是十分貼切。

讀完五年大學混得管理科碩士返家之後,不知不覺又做了五年事,淑洵頗有點時不我與的感覺。

結婚,七十歲也可以,生孩子,卻要趁早。

淑洵天性喜歡孩子,要求不很高,不需要他們聰明漂亮,淑洵希望孩子健康,胖

胖,有點笨相,不大會哭即可,最好生五六個,黑壓壓一屋是人頭,讓親友永遠搞不清楚真實數目,說起來,只是搖頭,並嘆曰︰「真沒想到淑洵那麼會生。」

晚上,統統睡在一張床上,大被同眠,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擁抱親吻。

家里因為太亂,也根本不用收拾,整天如趁墟那麼吵鬧……

這是王淑洵的理想生活。

可惜她到現在還沒找到伴侶。

再拖下去的話,可能一個孩子也沒有,夢想一輩子只是夢想。

以前,男人做男人的事,女人做女人的事,涇渭分明,近年來,女人先要同男人一樣做好事業,才有資格開始履行女人份內的職責,手腳稍慢,精力略差,使得犧牲一部分。

沒有事業、經濟與精神皆不能獨立,根本不算是一個完全的人,處處倚賴他人,生活毫無意思。

所以說,這條路雖然無奈,仍然走對了。

第二天,早上因為要趕著上班,她沒留意那封信在不在,傍晚回來,信已不見,恐怕已被郵差取走。

淑洵依例開啟信箱。

她看到一封巴黎來鴻,頗為欣喜。

那是她早年一位中學同學,畢業後往法國留學,現在嫁了當地人,安居樂業,每三四個月來一封信報道近況,用詞幽默俏皮,是淑洵最愛讀的信之一。

她忙不迭拆開,在電梯內已經讀將起來。

回到家,才發覺夾在帳單中另外還有一封信。

林仲南先生,松輝大廈十七樓丙座。

奇怪,同一字跡,這是誰寄給誰的信?

地址弄錯了,辜負寫信人一片苦心,又說不定在哪里,有人正在苦苦等候這封信。

淑洵又取出紅筆,寫上無此人三個字,再大力在字下劃兩劃。

看會兒電視,她也睡了。

床上並沒有胖胖笨笨的孩子們。

早上,她把信帶下樓。

下班與女同事去置衣服,淑洵對這些最考究,她最反對夏衣上加一件外套便權充秋裝,對于她,四季不分明不要緊,四季服裝一定要搞清楚。

焙物完畢,順帶在外頭吃飯。

回到家,差不多十點鐘左右。

那封信已經被取走,淑洵有點安慰。

林仲南先生也許就住在這幢大廈里,他一定會通知朋友,叫她寫上正確的地址。

淑洵的信箱里,又躺著同樣的一封信。

敝異。

淑洵把信對著亮光照一照,里邊厚疊疊,顯然是有內容的。

每天一封。

淑洵是理智型女性,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

或許是一種享受。

淑洵永遠不會知道。

周末,她出去與房東商談新租約事宜。

她問;「在我之前,十六樓丙座租給什麼人住?」

房東一怔,「我們一家四口自住,後來我懷了第三胎,地方不夠,才搬的家。」

「沒有租過給別人?」

「你是首任房客。」

「有無听過一個叫林仲南的人?」

房東搖搖頭。

淑洵十分困惑,

「有什麼事嗎?」

「我天天收到一封給林仲南的信。」

「一年多都如此?」

「不,最近這幾天才開始。」

房東笑,「不要緊,不會持續很久,現在哪里還有長情的人。」

說得也對。

人情練達,即是文章。

淑洵回到家,想起此刻星期六也派信,便去開信箱。

丙然,又是給林仲南先生。

淑洵決定為這件事下點工夫。

反正有空,她問司閽︰「這幢大廈,共有幾戶人家?」

「一百二十戶。」

「有幾戶姓林的人家?」

「嘩,王小姐,要算一算才知道。」

淑洵取出一張鈔票,「我請喝茶。」

避理員笑了。

傍晚她就拿到資料,林姓是大姓,很普通,但一百二十戶當中,卻只有七戶姓林,這倒大出淑洵意料。

到今天她才知道,芳鄰姓得很雜,除了王、黃、趙、梁、李、劉、張、區這些常見姓氏,還有人姓倪,姓卞、姓公孫、姓蒙、姓烈、姓姬。

還有十一戶是洋人,九戶是日本人,更有六戶人家空置,暫時沒有住客。

這張表甚有幫助。

淑洵逐戶林姓人家去按鈴。

「有沒有林仲南先生?」

五戶人家說沒有這個人。

還有兩戶沒有人應門。

那是十一樓甲座及七樓乙座。

淑洵將之記下來。

她去問管理員,「十一樓甲座的林先生怎生模樣?」

那老頭想一想,答道,「十一樓沒有林先生,只得兩母女住︰林太太和林小姐。」

呵,失望,沒有林仲南。

「七樓呢?」

「七樓有林先生。」

「林什麼名字?」

避理員笑,「王小姐為何查起家宅來?」

「不能告訴我嗎?」

「他搬來沒多久,我們不清楚,是個年輕人。」

淑洵心想不要緊,明天一早把他叫醒即可水落石出。

但很可能林仲南住在隔壁的錦輝大廈,甚至是再隔壁的明輝大廈,那就無可稽查了。

淑洵又同管理員說︰「每天我都把一封信擱在此地,你有沒有留意誰把它收去?」

「我沒有注意。」

人來人往好不忙碌,也難怪他。

「能不能代為注意?」

「王小姐,你搞些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淑洵向他笑笑。

她撥好鬧鐘,八時起床。

立即梳洗,然後更衣,趕到七樓去按鈴,仍然沒有人應。

莫非昨夜沒回來,

淑洵心中突然靈光一閃,此君會不會是去了樓下收信?

她連忙乘電梯趕到地下。

避理員一見她便說︰「王小姐你來得正好。」

淑洵看,「信呢?」

好家伙,果然信已被取走。

「林先生拿去了。」

「他叫林仲南?」

「他問誰把信擱在這里。」

「你有沒有說是我?」

「有。」

「他人呢?」

「出去了。」

「你如看見他,叫他來找我。」

避理員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淑洵笑,「遲些告訴你。」

逮到了。

她回到家,吁出一口氣。

打開早報,看將起來,覺得有點累,便躺在長沙發上打盹。

門鐘響起,把她再度叫醒。

她去開門,門外站著一位相貌端正,打扮整齊的年輕人,

「王小姐?」

「林仲南?」

他開門見山就問,「那些信你從哪里來?」

「假如你不介意,進來喝杯東西詳談可好?」

「打擾你了。」

「別客氣。」

林仲南一坐下便說︰「王小姐,我不是林仲南。」

淑洵瞠目,「那你是誰?」

「我是林仲南的弟弟林昆南。」

「呵,一樣啦。」淑洵松口氣。

「不,王小姐,不一樣。」他說,「請王小姐告訴我,這批信從何而來?」

「我完全不知道,它們出現在我的信箱里,收件人卻是你哥哥,你說多奇怪!」

「奇怪的還不止這一點點。」

「什麼意思?」

「請王小姐給我時間,我慢慢說給你听。」他自外套袋中取出那一疊信,「一共十封信,王小姐,請你查看郵戳印。」

淑洵倒一直沒留意這些細節。

被他一提醒,她細細看,看出破綻來,「噫。」

「看到沒有?一九七七年十月三號。」

淑洵猛地抬起頭來,「這封信年期久遠!」

「可不是。」

「怎麼寄了十年才到?」淑洵驚問。

「我怎麼知道?我還想問你呢。」

「彼時我才念高中哪。」淑洵低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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