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惱人天氣 第6頁

作者︰亦舒

「是嗎?表妹正要回來發展,多個朋友好一些。」

我立刻找到端木,好小子,這下子輪到我催逼他,每隔一個月問他接吻沒有,拉手沒有!炳哈哈哈。

「我不去,她那麼美。」端木又退縮。

我說︰「原來就會教訓人,輪到自己,還不是鉗鉗蠍蠍。」

我推他上陣,我們離開香港往美國結婚的時候,他們第一次約會。

等我們回來,他們已經進行得很好。

我與秀升說︰「許多人以為你們這些偉大的女姓不好服侍,其實是錯誤的,不公平的。」我慷慨激昂,「你們並不見得眼高于頂,也似普通的女人一樣.需要溫暖氣的家庭。」

秀升問︰「話說完沒有?廚房有髒碟子,還不去洗?」

「遵命。」

我希望不久的將來端木也能學我這樣,娶到他要娶的人,高高興興,把理想的青鷂子放上天空去。

心痂

這個厭煩的春天與所有厭煩的春天一樣,令我在早上睜不開眼楮,以及在晚上不能成寐。

不可怪社會,至少讓我怪天氣,這樣子的重霧陰嗒嗒的天色,叫我心情分外沉重。

母親在早上習慣咳嗽,喉嚨濁,吐濃痰,但是不肯戒燜,我听到那種聲音便皺上眉頭,不敢嫌棄她,而是覺得她總不願下點氣力戒掉香煙,明知沒有益而一直做下去,缺乏意志力。

年紀大呢,又還不算大,六十歲還不到,也還愛打扮,小事上很計較,但大事便糊涂,父親去世留下一筆款子,不到五年間在她手上花個精光,一下子做生意,待會兒又做投機,到現在進了教會,倒是安樂。

我掀開被子,起床上班。

她拉住我,「吃了早餐才走吧。」

我很希望吃老佣人阿香做的白粥油條,但是受不了母親的嘮叨。為了逃避那二十分鐘的相對,我情願早點出門,到外頭去吃。

似很多母子,我們之間更久沒有對白。

她早上特地起來服侍我上班,我一出門,她又去睡,這一睡要到中午。

然後晚上便失眠,獨個兒坐客廳看電視到很深的夜。

有時我午夜夢回,听見客廳有絮絮的對白,哭聲笑聲,仿佛進來一屋子的鬼,在商量什麼要緊的事。清醒後才知道不過是一具電視機。

母親寂寞。

兒子也寂寞。

我在洗頭的時候,她便進來,看到我,訕訕的站一角,也不說什麼。

自從把瑪莉逼走之後,她多多少少帶這份歉意。

我取餅大毛巾擦頭。

「吃點早餐,嗯?」她天天這樣試探。

我沒有正眼看她,誰也不知道母子關系可以淪落到這種地步。

我穿衣服,一聲不響的出門。

開動小車子,擦擦窗上的水氣,發出嘰咕嘰咕的饗聲,抬頭一著,母親正在陽台上向我招手呢。她把我當十五歲,她私心盼望我只有十五歲。

那時丈夫兒子什麼都听她的,是她做女人的黃金時代。

到達公司,我發覺所有坐大堂的中低級女職員案上全部有一瓶花,干什麼?人日?

歐陽向我眨眨眼,「情人節。」

我恍然大悟。這麼多有情人,如今原來作興這個。

我問歐陽︰「你收到多少花?」

「我?」她無奈說︰「我要到升級時在報上公布消息才收到花束,如紅舞女轉場子,有恩客無情人。」

「只有他們才有閑情送花收花吧。」我眼楮瞄向打字員。

我妒忌了,故此說出不屑的話來。

歐陽朝我微微笑,我更加尷尬,眼楮盡看著則處。

中飯時破例去找人陪吃飯。

歐陽說︰「你還有許多功夫沒有趕出來,還吃飯,照平時吃三文治算了。」

我不肯,拉起她的手,「我們去吃韃靼牛排。」

歐陽如我的手足一般,只得听我的話。

到了餐館,女待應卻說中午不肯做韃靼牛排,我大失所望,不肯吃其他食物。

歐陽嘆息,把公關主任叫出來,那是一個面孔劃得七彩的女郎,連聲道歉,吩咐廚房天做我要吃的東西。

等那盤食物來了,我又提不起興趣來吃。

歐陽春看我,也不發表什麼意見。

我問︰「天氣真壞,是不是?」

「天氣很好,什麼事也沒有,是你自己有病。」

「是的,」我寂寥的說︰「我患更年期病。」

「要不要去看房子?」歐陽問我︰「我有個朋友移民,一千多尺的公寓全部打通,他不想胡亂賣給不適合的人住,你說如何?」

我低下頭。

「你既然愛瑪莉,就不該放她走。」

我「霍」地站起來。

我不要听這話,什麼地方痛這些人就挖什麼地方,太不識相。

我想離去,又想起歐陽可能是我唯一的朋友,又頹然坐下,人到無求品自高,我做得到嗎?我需要愛情、友誼、享樂、消遣,我也是人。

歐陽不再說什麼,我付了賬。

為了寡母,我回復到孩童時期,甚至……放棄瑪莉。

我松了松領帶。

「吃不下」我喃喃的說。

歐陽只是搖頭。

這樣子下去,不知還能維持多久?

最痛苦的便是我已知道我不會死。

荒謬。

黃昏,塞車塞滿一條公路,逐步逐步走,我用手托住頭,也不焦急,不過回家而已趕什麼?一只手搭著架駛盤,一點不起勁。

前面有一部薄荷冰淇淋綠的跑車,那司機是妙齡女郎,穿得極涼快極薄。或許到家會得傷風臥床,但此刻她已經出盡鋒頭,有什麼是不要付出代價的呢,冷死也是值得的。

我何嘗不是付出昂貴的代價,做孝順兒子嘛。

我冷笑起來,光滑的表板上反映出我猙獰的笑容。我幾時變成這樣了?

我疲倦的把頭靠在車座墊子上。

一進門母親便迎上來,我很厭倦這種殷勤。

我坐下,開門見山的說︰「媽,我想搬出去住,你把阿香留在這里作伴好了。」

母親的表情沒我想像中的詫異。

餅了很久很久她才說︰「一家子兩口,還要搬開住?」

我不響,已經厭倦解釋。

「況且,此刻你又沒有女朋友。」

我心感深深悲哀。我只是想找一個靜靜的地方療傷。不必對著旁人,即使是母親,解釋我的所作所為,和一個屬于自己的窩,有時候大哭,有時候大叫,不必顧忌。

終于母親說︰一好吧,你要叫我一個人住,我有什麼法子?□她雙眼潤濕的走開。

總是要怪罪于我的。

我閉上眼楮。失去瑪莉來遷就她,終歸還不算是好兒子。

我感到面孔上的肌肉在顫抖。

我忍不住,用盡吃女乃的力氣,拉盡喉嚨叫「瑪──莉」千般壓抑,在六個月零三天之後,終于崩潰。

三天後我搬了出來住,母親再也不敢阻撓我。

地方是現成的,簇新,設計很花巧,顏色也素淨得近乎做作,但不久我會習慣。

床軟得對脊骨有害,怎麼在這種床上呢。

我似乎比以前更困惑。

母親叫女佣每隔一日來為我服務一次,順便做探子。我不知母親想查什麼,她睡得太多,總得找些事來做做。我沒有原諒她。

我打長途電話給瑪莉。

在兩萬公里外的外國女人同我說︰「王瑪莉小姐已經搬走了。」

「搬到什麼地方?」我問。

「不知道。」

「她還在同一間學校?」

「不知道。」

我連忙放下電話。

她已經把我揩去,像用橡膠擦擦掉鉛筆痕,永遠不復再見。

我把半年前她給我的電話號碼團去,丟掉。

這半年來她的生活多采多姿多變化是一定的,而我──我是一池死水。

比起她,我總是暮氣沉沉,以前是,將來也是。

我甚至不能再怪氣候,甚至母親……我開始認為即使沒阻撓,瑪莉也會得放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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