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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這個顏色 第8頁

作者︰亦舒

真了不起。那女人好福氣,這年頭連青春少女打著鑼都找不到這樣的男人。這位女上想必然有過人之魅力,也許他們兩人真的看對了眼,發生火花,燃燒起來。

「志鵑,你不是喜歡弟妹嗎,將來你可以來探望我們。」

我還有什麼話可說,說什麼都是多余的,連母親都不欲多說,更何況是我。

旁人如何插嘴。

案親說下去,「志鵑,此刻你最好是嫁人。張元震不是回來了嗎?快快拉攏天窗。」

是的,但是他肯不肯娶我?

我說︰「我不想匆匆忙忙作決定,我會找一間小鮑寓搬出去。」

他遲疑一下,「要在五個星期內辦妥。」

這麼急?我嘆口,「好。」我說。

案親松口氣。

我忍不住加一句︰「很慶幸你妻女這樣文明,沒給你招惹任何麻煩吧?」

「是是是。」他掏出手絹抹汗。

我離開他的書房。

元震知道我要搬家,很詫異,我輕描淡寫帶過,不想給他增加壓力。

這次搬家,徐培南出了很大的力。

他赤著足幫我打理一切。

他還說,「志鵑,你可以住我家,我把套房讓出來給你。你如果不喜歡我,待我搬走。」

怎麼可能長期住別人的家。

我在小地方安頓下來,接著送走母親。

元震來看我,驚說︰「我真不明白你怎麼會搬到這種地方來。」

原來他是這麼勢利的一個人,時窮節乃見。

「有什麼不好?」

「這種地段。」

我搶白他,「會不會因此不能結識高貴的男士?」

一向不敢得罪他的我,也說這樣的重話。

他慚愧。「志鵑,我有心事,不知自己說些什麼。」

他有心事,我早已看出來,不過他不說,我亦不問。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十二分尷尬。

我們在一起不再開心,事情已經擺得很明顯,人家都有心事,不肯坦白說出來。照說這麼多年的深交,不應見外,但是我欲迎而他欲拒,再明顯沒有。

懊惱了只一會兒,我便釋然。我不是個激辣辣的人,什麼都要黑白分明,有很多事,曖昧地暗示一下,我便立刻聞弦歌而知雅意。

這種性情遺傳自我母親,我們決沒有本事死纏爛打,咬死對方不放,哭訴、解釋、呼怨,數自己的損失及犧牲,對方的得益與卑鄙。

基于一種驕傲,我們選擇匆匆離開是非地,不要緊,賢的是你,錯的是我好了,誰還關心水落不落,石出不出。再拖下去越發臭跟丑,況且那種精力……我與母親都怕累。

是故父親一提出條件,母親立刻接納,或者至死她懷著傷痕,但正如她上飛機時對我說︰「我不能痴心妄想有什麼是一生一世的事,三十年的婚姻已經難能可貴。」她想得穿。

元震強笑著說︰「志鵑,你在想什麼?遙遠不可捉模。」

我不響。

我把母親的衣物全搬過來,要替她整理,什麼該寄,什麼該丟。下班便做這種雜務,也很疲倦。

我說︰「元震,我改天再見你。」

「志鵑,」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我忘不了你。」

我有點意外。

他有那麼大的矛盾,心情那麼恍惚,我暗暗好笑。怕不是異國有女孩在等他回去,在新愛舊歡之間,他不能作出選擇。

我最怕爭。誰要認為他最美/最狠/聰明/能干/威風……我馬上俯首稱臣是是是,對對對,爭個鬼,人也一樣,張元震找也不會爭。

雖然想得那麼豁達,心還是抽住似的痛。

我把元震送出門去,沖一杯熱可可吃。

近日寒流駕臨,我來不及買油壓暖爐。公寓凍得似只冰箱。到周末使翻出老母的棉袍子穿上,腳上套羊毛襪,要到樓下買雜物便穿球鞋。自千金小姐貶為印支難民,能屈能伸,小朱送請帖上來的時候看見,大吃一驚。

「你你你——」

我把雙手攏在袖中,「我怎麼?」明知故問。

「你怎麼變成這樣子了?」他惋惜的問。

我微笑,他在慶幸沒有追到我吧。

我打開喜帖,「教會儀式?」

「旅行結婚。」

「恭喜。」

「我希望你來。

他們都希望前任女友去看著他們結婚。我知道有個新郎整夜打電話催前任女友去喝喜酒,他忙著注意她有沒有到,忘記體貼新娘。

我放下帖子。去呢,顯得無聊,不去,又仿佛妒忌,最好是偕男友同去。做人像打仗,處處講策略。

「一定來。」

小朱臨走,又看看我。

我模模面孔,聳聳肩。

我對公司里的林小姐說︰「現在下班還得買牛女乃面包水果雜物回家,真麻煩。」

林小姐瞪著我︰「做人就是這麼瑣碎,你早就被寵壞,服侍自己有什麼不該,還發牢騷,多少女孩子十幾歲便養家,你同人比已經珍如拱壁。」

我陪笑說︰「我沒有說不好呀,況且現在可以請男朋友回家過夜。」

林小姐笑。

她也有三十多了吧。我情願跟我父親的是她,我同林小姐有感情,別人得益不如她得益。

當下她問我︰「怔怔的想什麼?」

我只笑。

「不要為這件事難過,一個人的世界是要憑雙手闖的。」

案母分手後我整個人頹下來。以前四四正正,晶光四射,現在只是個面黃黃的老少女。

不如為什麼,也許是一向倚賴的支持突然塌下,彷徨無措。

我說︰「過些日子我會得好的。」

「我相信你。」

現在我的薪水得用來養活我自己,這是破天荒第一次,再也不能豪爽地傾我所能去買一副耳環或是一件斗蓬。

徐伯母最令我感動,她叫我配了門匙給她,每星期五下午,她總是差女佣替我送小菜來,都是可以放置很久的如醬油雞及筍烤肉等,我還真靠這些菜式維生,煮一小兵飯,開一個罐頭湯便是一餐,相當豐富。

環境變了,作風也大異,適者生存,一切生活細節都從簡,但凡三道花邊的衣服統統放棄,專門挑免漿熨的料子,因為不再有司機送上班,也不再穿寬袍大袖,阻礙我擠地鐵的衣服。

我甚至剪短頭發,便于打理。

案親幾次三番邀請我回家吃飯,我不肯。

听說屋子全都裝修過,徐伯母說︰連女佣也換過。

我听了也無話可說。

徐伯母環顧我新環境,贊曰︰「真清爽。」

「一切從簡,比不得以前。」

「志鵑,不是我說你,你現在更好,以前太疙瘩。」

「是嗎,你喜歡現在的我?」

「志鵑,徐家姆媽一直喜歡你。」

「徐培南呢,他現在同什麼人走?」

「郭咪咪常常來找他,不過他不一定敷衍她。」

原來那個時髦在時代尖端的人是她,久聞大名如雷灌耳,是本市著名的玩女。

「他女朋友真多。」

「女孩子喜歡他。」

我掩嘴笑,「愛他的一把大胡子?」

「培南對你是另眼相看的。」徐伯母說。

「這我相信,誰借我的琴書不還,誰把青蛙塞進我的書包,誰用水淋我頭,誰在我身後燒炮仗,誰剪掉我洋女圭女圭的頭發,誰在街上叫我笨蛋,哈哈哈哈哈。」

徐伯母有點不好意思。「那時他還小。」

「當然,當然。」

「我不喜歡郭咪咪,看到她那雙高跟靴子就怕。」

我又安慰她幾句。

「今年有什麼新計劃?」

「到加州去看母親。」

「志鵑,張元震會不會同你去英國?」

「不會。」

「他留下來?」徐伯母真關心我。

「他已經找到工作。」

徐伯母很唏噓。

我也是。

以前一直辛勞工作,原來下意識知道有今日這種苦日子,也幸虧如此,否則听了母親的話單在寫字樓做花瓶,怎麼養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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