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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城記(心慌的周末) 第5頁

作者︰亦舒

可能是陳知的同事。

物以類聚,陳知的朋友同他一樣,都是注重內涵的知識分子。

之之用目光與微笑送他們出去。

陳知回來問︰「你找我?」

「哥哥,我有事同你商量。」

陳知的精神似有好轉,他像已經做出重要決定,如釋重負,故輕松笑問︰「你最近甚喜獨行獨斷,如今又有什麼要問我?」

「哥哥,」之之把他拉到一旁,「我想搬出去住。」

陳知一怔,注視妹妹,「搬出去?你能獨立嗎?我勸你三思,你吃的米,用的水,統統由他人供給,你斷得了這條臍帶嗎。」

「但是,我向往自由。」

「要付出龐大的代價,超乎你想像的昂貴。」

「勸人放長目光,不怕犧牲,勇往直前的不也是你嗎?」

「你這個條件不值得,」陳知笑著搖頭,「不可混為一談。」

「我先去同母親提出,她若發起脾氣,請你站我這邊。」

「母親近日對我印象甚差,我怕愛莫能助。」

之之抱怨,「都是你,那麼乖,你若帶頭搬出去,我就易辦事。」

兄妹兩索性坐在梯間詳談起來。

「有人鼓勵你造反是不是?」

之之不語。

「你一旦出去了,他是否打算照顧你?」

之之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抑或,他的支持只限于搖旗吶喊,隔江觀火,一待不可收拾,立刻勸你處變不驚,莊敬自強?」

之之說︰「我可以對自己負責。」

「你是嬌縱慣了的人,洗頭時蓮蓬水慢一點便急得頓足,質素稍差的衣服便嚷土土土,又大女人主義,之之,家里對你也講民主,何用急急爭取。」

「我向往留學生住宿那段日子。」

「可見是太早開放也有後患。」陳知笑。

「你不贊成。」

「非也非也,時機尚未成熟,不宜操之過急。」

之之搶白他,「每個人說另外一個人,道理總是一籮筐一籮筐,丈八的燈,照見別人,照不見自己。」

陳知勸妹妹,「父母親大人最近心清欠佳,你用辭婉轉些。」

陳之鼓起余勇,蹬蹬蹬走上去找母親開談判。

意外地,她看見媽媽一個人坐在舊沙發上抽煙。

之之坐到母親身邊,「我不知道你會吸煙。」

陳太太連忙按熄香煙,笑道︰「年輕時吸過,戒掉多年,近日吸來解悶。」

母女倆同坐在一張紫紅色絲絨舊沙發上,它的年齡絕對比之之大,自幼她與哥哥兩人喜孵在沙發里玩耍,如今絲絨面已掉得斑斑駁駁。

母親總是把最舊的東西抬到自己房間,好的新的都留給老的小的,自嘲是揀破爛的人。

之之有點慚愧,最好的還不夠,已是天之嬌子,還要爭取重高更遠的目標。

「母親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時間都到哪里去了,記得剛出來做事便認識你丈親,當時他是大學生,我只是時裝店里售貨員,經朋友介紹認識,非常喜歡對方,不多久便結婚,很快懷了你哥哥,為求生活安定,他一畢業便投考政府機關,沒想到公務生涯一晃眼廿多年。」季莊十分感喟。

之之老以為人過三十便會認命,真真沒想到母親仍然多愁善感。

「可是你倆做得那麼好,你們是好父母,好子女。」

「是嗎?」季莊微笑,「那為什麼你還想搬出去?」

之之失措,語塞。

她沒想到母親已經打探到消息,先發制人為強。

「之之,我明白你的心情,當年我在工專夜校念服裝設計及紡織,如果讀到文憑,一定有更好成就,但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愛情價更高。」

「你有沒有後悔?」之之好奇地問。

季莊笑,看著女兒,「哀樂中年。」盡在不言中。

「這件事我會詳加考慮。」之之答允母親。

「但願新一代的頭腦比老一代清醒。」季莊長嘆一聲。

凡是做母親的都希望女兒自娘家直接走進夫家,嫁得好,有面子,天天差司機來接老媽出去喝茶逛街作樂。

次一等的,努力個人事業,出人頭地,揚萬立名,以光門相,父母也不致失望。

最怕女兒搞男女關系,失意時又回來娘家孵豆芽,從前之之的姑姑就是這樣,在娘家進進出出,被親戚譏笑。

泵女乃女乃幸虧最後嫁到外國去,眾人松口氣。

季莊至懼女兒以戀愛為業務。

「你且慢同你父親說這件事,近日他已白了中年頭。」

之之默默退出。

陳開友進來問妻子︰「女兒作啥,一臉心事,可是要結婚了?要不正式結婚,別的談也不要談。」

「九十年代了。」季莊提醒他。

「廿一世紀我還是這樣看,誰也別想把我女地拐走,我養得起女兒。」陳開友幸幸然。

「她男朋友暫時不想結婚。」

「那麼他一定想找死。」

「陳先生,請你控制你自己。」

「真沒想到那小子外貌忠厚,內心奸詐。」

季莊只得用手托著頭干笑。

陳開友的煩惱已經夠多,再加上一子一女忽然都生出奇怪獨立的意願,更令他不勝負荷。

他同妻子訴苦,「我的肩膀壓得斷開來。」

鮑務工作越來越難做,政府威信大失,民不服官,外國上司又還不明其中道理,辦事作風一似舊時,他們這一批總省級人馬便不三不四,不上不下地卡在當中,豬八戒照鏡子似,兩邊不是人。

任何報紙服務版上的小記者一個電話便叫他們疲于奔命四出應付,專欄上批判目多,親友動輒嘲弄︰「公務員最好做,平日闊佬懶理,屆時保送英國。」

陳開友有苦自己知,退休金在哪里還不曉得呢,四十九歲半的他即使拿得到居英權,到了那邊,也無以為生。

他所服務的機構,一早在去年已經醞釀月兌主政府架構獨立,同事們本來覺得是件好事,這下子總算可以拿一筆服務全轉到私營機構繼續賺取日薪,但是最近又猶疑起來,又希望保持公務員身分,以期獲得居留權。

明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卻偏偏自相矛盾,不切實際地盼望兩全其美。

陳開友同妻子說過;「你看看好,結果駝子摔跤,兩邊不到岸。」

「退休金總沒問題吧。」

「先給你四分一,或三分一,區區不數目到手也不曉得用來干什麼她,以後按月付,太平盛世尚可用來續命,現在要換朝代了,你想想,唐朝的帳留給宋朝付,行得通嗎,你是趙匡胤,你付不付?」

季莊不由得再點起一支煙。

「這些年來,我看你也省得不能再省,你倒底有多少私蓄?」

季莊打開抽屜,取出外幣儲蓄戶口,放在丈夫手中。

陳開友看到數目字,相當詫異,「難為你了,可是也無甚作為,用以防身,總好過沒有。」

季莊仍把存折鎖好,「港人胃口越來越大,吹牛皮,啦啪打,動輒不把七位數字放在眼內。」

「這些日子,辛苦了你。」

季莊說︰「何嘗不辛苦了你。」

兩夫妻為著生活,為著家庭,為著老小,從來不敢爭意氣,強出頭,總是忍耐忍耐,以大局為重,只要家人溫飽,眼淚牙齒和血吞下,在所不計,漸漸背駝了,志短了,最多不過低低嘆一口氣。

可是不明就里的年輕人還往往認為中年人窩囊……

他們不明白長年累月緘默地苦干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毅力。

最令他們難過的是那些殘酷的年輕人包括陳知與陳之,他們的子女。

第二天傍晚,一家人下班回家,急急圍著看新聞,不出所料,那長著灰白卷發的外國人本然表示沒有可能允許三百廿五萬港人進入英國。

陳知霍一聲站起來,看著他父親說︰「在這種時候,還卑下地為這種政府做奴才,誠屬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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