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登入注冊
夜間

變遷 第16頁

作者︰亦舒

「你可以叫自己奧米茄。」

留芳笑而不語。

別芝說︰「即使是玩笑,也十分新鮮。」

「不知是這幢商業大廈中哪一個頑童興出來的新玩意。」

「或許人家真的仰慕你。」

留芳嘆息一聲,「象我這樣的白領女,整個銀行區有十多廿萬個,有誰會仰慕我。」

「為何妄自菲薄。」桂芝訝異。

留芳淡笑,「事實如此。」

別芝忽然說︰「我代你覆信給達爾他先生。」

留芳恢復神采,「你哪來的空!」

別芝回到自己房間。

她拿起筆就寫︰「達爾他先生,在這個狗一般的生涯里,我們唯一的盼望,不外是愛人,或是被愛,兩者感覺都使我們平凡勞苦的生活閃亮。」

別芝代留芳署名。

她嘆一口氣。

渴望被愛是真的。

或是愛人。

大學時期桂芝暗戀一個英俊不羈的高班男生,他要畢業了,臨走之前擔任戲劇演出,桂芝去看他排練,他有意無意與她打情罵俏,那是桂芝畢生難忘的快樂時光,半小時後離開後台,她落下眼淚。

以後桂芝見過他一兩次,真沒想到他會成為一個好丈夫,養了兩個孩子,過著平凡的婚姻生活。

至今想起那個下午,桂芝仍然會把臉枕在手臂上沉思回憶。

那真是一個美麗的下午,桂芝相信她的臉一直是紅緋緋的。

都過去了,她是苦學生,此刻正為生活掙扎奮斗,哪里有閑情搞羅曼史。

況且,對象也難找,公司里的男士們,不是認作了兄弟,就是認作了敵人。

別芝按下達爾他先生的傳真號碼。

他很快會收到這封信。

星期天是休息日。

別芝同姐姐說︰「星期天真是惆悵天。」

比她大三歲的姐姐前年結了婚,去年養了一個女兒,才五個月大,雖有保姆,也忙得焦頭爛額,听見妹子如此感慨,茫然,莫名其妙地說︰「惆悵?我只希望可以多睡一個半個鐘頭。」

姐姐無法了解妹妹,妹妹也無法了解姐姐。

鎊人的要求不一樣。

別芝在雪白的小小鮑寓內伸個懶腰,仍然覺得無限惆悵。

如果能夠忙得一點余暇也沒有,忙得連傷春悲秋也來不及,倒也有好處。

只不過忙歸忙,姐姐也有姐姐的煩惱——她十分願意留在家中親手照顧孩子,但是產假過後必需回到工作崗位,因為姐夫一份收入不夠開銷。

據說為此吵過好幾次。

日常生活真折磨人。

姐夫是不大有出色的好好先生,上班下班看報紙,已經好算一天,添了幼兒之後,所有煩惱都升到表面,他應付不了。

本來講好由姐夫的姐姐來照顧孩子,後來一看,不但體力不足,手法也落後,只得另找保姆,這樣一來,她必需繼續工作,把原來計劃完全打亂。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姐姐說︰「這樣愛她,有時候也後悔生她。」落下淚來。

別芝愛莫能助,她何嘗不偷偷哭泣,想到老來無伴無依,人生漫無目的,便足以哭一大場。

做人真是難。

第二天回信來了。

「留芳,沒想到你會回我的信,看到你署名該剎那,我耳畔有輕輕嗡地一聲,靈魂悄悄月兌離肉身,愉快地浮游在半空一會兒,然後才興奮的落下來,謝謝你給我帶這樣的感覺,達爾他。」

留芳駭笑,「桂芝,你寫了什麼樣的信給他?當心玩出火來。」

「不會,」桂芝肯定,「他只不過是一個極端敏感的人,這種人通常十分自愛,不會越軌。」

留芳說︰「別太熱情,我不想人誤會,王留芳是一顆寂寞的心。」

「你不寂寞?」

留芳說︰「我寂寞,但是不想人知道我寂寞。」

別芝笑了。

中午出去吃飯,整個電梯里擠滿蒼白憔悴疲倦的人,誰,誰是達爾他?

他是認得王留芳的,但他不知留芳的信另有操刀人。

那天下午,桂芝這樣寫︰「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你有沒有理想?我有,我曾追求我的理想生活,可惜不為命運所喜,現在,我恍如十分甘心的樣子,過著乏味辛勞又沒有太大前途的日子。」

這封信無疑太悲涼了。

別芝考慮很久,都沒有把它放進傳真機。

直在下班時分,她才決定把它傳送出去。

這的確是她肺腑之言。

希望達爾他看得懂。

下班時分,銀行區人潮涌涌,華燈初上,過馬路的人匆匆忙忙由這一邊跑過去那一邊,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又要往何處去。

別芝站在一旁看了許久,沒有走到那邊去,亦沒有回到這邊來。

每次失意,她都喜歡隨人潮過馬路,試試看,蠻有目的的樣子,走過去,又回來,走那麼十來廿回,想不通的事也就忽然明朗。

象失戀就失戀好了,象孤獨就孤獨好了,找個筆友有什麼不好?

世上也許只有達爾他才知道桂芝是寂寞的心。

第三天一早回公司,桂芝逕自入留芳的房間去看信。

達爾他沒令她失望。

「生活就象一匹淡灰色的絹,點點色彩,靠我們自己的手揮筆添上,告訴我,此刻你心中至盼望的是什麼?」

別芝連台上文件都不看,連忙回復,她有點著魔,忘卻達爾他仰慕的對象是王留芳。

「我?我的願望其實十分卑微,但是卻不容易實踐,我盼望與一位志同道合的異性一起在伊利莎白皇後輪上度假,我有一點節蓄,但是找不到人。」

別芝長長太息。

甲板上永遠有最好的月色,靠在圍欄上,同他說︰「我愛你已經多年,你不知有多少多少年,夢中時常感覺到你柔軟的輕吻,同真的一樣。」

但是八時三刻已經要開會。

近來精神不大集中,靈魂時常出竅,留下端座椅上,掛著禮貌虛偽的微笑,與客戶周旋,她多想把軀殼也帶走,可惜經濟情形不允許她那樣做。

那個會一開開到中午。

留芳笑嘻嘻等她出來,遞給她一封信。

是達爾他君寫的︰「我們可以見面詳談嗎?」

留芳指著桂芝,「看你怎麼去擺平這件事。」

「現在還不是見面的時候。」

留芳問︰「你們兩位的信可否給我看看?」

別芝笑。

「不如索性告訴他你並非王留芳。」

「你放心,我不會使你的名譽受玷污。」

「我有種感覺,我的名譽在你筆下已經大告而不妙。」

別芝還是笑。

「當心,達爾他可能是個狂人。」

「那麼我也是個汪人,我象不象個狂人?」

留芳笑,「我不肯定,我在月圓之夜沒有見過你。」

達爾他,也許是她們的同事,也有可能是該幢大廈其它洋行的職員。

大概廿多歲年紀,斯文、敏感、收入不高也不低,寂寞,對感情生活有憧憬,但卻膽怯,不敢進取,換句話說,桂芝與達爾他君有太多相似之處。

他要求見面。

別芝覆他︰「讓我們再多通幾封信,免得見了面後悔。」

回信︰「我已經見過你,你的外表同內心一樣吸引我。」

別芝覆他︰「我內心,你怎麼會知道我內心世界有什麼風景?那是隱蔽幽暗的一個地方,並非好去處。」

回信︰「總得有人去點亮燈,與你談談如何重新裝修你的內心。」

「我喜歡的顏色是灰紫。」

「白色比較明麗。」

別芝笑出眼淚來。

是誰,達爾他究竟是誰?

這幢大廈里人人西裝煌然,英明神武,有誰會同他一般傻氣?

假使桂芝的世界果真是灰紫色的,那麼,達爾他君的信添增了點點虹彩。

「我們該開始約會了吧。」

「我還沒有準備妥當。」

「那我不再催你。」

「可否告訴我,你如何在芸芸眾生中認出我?」

上一頁 回目錄 下一頁

單擊鍵盤左右鍵(← →)可以上下翻頁

加入書簽|返回書頁|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