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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日之夢 第14頁

作者︰亦舒

餅很久很久,若人才掙扎著取餅話筒。

那一頭是亭亭全然沒有睡意,興奮的說︰「大綱與人物表已經出來了。」

若人唔唔呀呀,還未醒來。

「喂喂,你已經睡了?」

「呵欠。」

「真掃興,明天一早我來找你。」

「啊啊。」亭亭摔下電話,看,就是她好朋友,小中大學的同學,心月復姐妹,現在要她听听故事大綱,她都不感興趣。

第二天一早,亭亭便帶著筆記本子去找若人,把她自床上掀起來。

「哎呀,」若人看看鬧鐘,「才八點半,你瘋了,莫非是一夜未睡。」

「給你猜中了。」亭亭把筆記本子按在胸前,笑吟吟喜孜孜的說。

若人奇說︰「你的樣子好像在戀愛。」

「口氣真大,你戀愛過嗎,你知道戀愛中人是什麼樣子?」

「真的,」若人起床漱口,「慚愧之至,連戀愛都沒談過的人,有什麼資格寫小說。」

「可以想像,他們都說,想像比實情好多了。」

若人坐在亭亭面前,「把你的幻想說來听听。」

「好,你仔細听著。」

「說呀。」

「一個女孩子,在某年暑假,認識了她從外國回來的表哥──」

「我的天,陳腔濫調,不知多少人寫過,此刻坊間雜志上的流行小說都不用這種題材了。」「別澆冷水好不好?」

「你應該寫與生活有關的題材。」

「像什麼?」

「像到東歐去旅行一次,以蘇聯的核子意外為背景,寫現今波蘭人民的心態。」

「去你的,這同我們有什麼關系。」

「你要關心世界,小說家眼光要遠大。」

亭亭奮力反抗,「腳邊的事還攪不清楚,還挑戰世界呢。」

若人問她︰「你真打算寫這種小眉小眼的題材?」

「我喜歡。」

「寫吧。」若人一付事不關己。

亭亭幾乎有點恨她,「有日我成了名,要你好看。」

若人笑問︰「女主角長得很美吧。」

「總之看上去不比你我差。」

「這是公式,女角標致,男角瀟灑。」

「你想我寫什麼,一群乞丐?」

「狄更斯寫的‘苦海孤雛’中就有一大群乞丐,不知寫得多好看。」

「若人,你再唱反調看我不揍你一頓,各人才華不同,你就讓我寫我所願寫的題材好不好。」

「好好好,形容你的男主角給我听。」

「他學問深相貌好品味高──」

「對,長得似當莊遜,有博士文憑,腕上戴康斯丹頓薄白金表,哈哈哈哈。」

亭亭拾起枕頭,一下摔過去。

「救命,救命。」若人跳起來逃命。

亭亭哈哈大笑。

鬧半晌,若人坐下來,感喟的說︰「這樣的好時光,不知還剩多少。」

「還是有很多的,」亭亭安慰她,「友誼永固!」

「不,我指這樣的心境,無憂無慮,單顧吃喝玩樂。」

亭亭說︰「說起吃,快拿水果出來招待我。」

「說真的,我不願長大。」

「我知道,你想成世放暑假。」

「說得不錯。」

「有了有了,」亭亭叫起來,「這篇小說,就叫‘暑假過去了’,象征主角終于要面對成人的責任。」

「唷,還挺有社會意識的嘛。」

亭亭白若人一眼。

當日下午,她坐在書房內,攤開紙,寫將起來。

身邊開著無線電,音樂悠揚,一邊放著大壺冰茶,每寫三數行,站起來,踱踱步,其味無窮,管它寫得好不好,單是一這份樂趣,已經價值連城,把它當作終身嗜好,既可消閑,又可娛人,不亦樂乎。

亭亭寫到女主角回家進房間換衣服,一疊聲問女佣︰「新買的兩雙鞋呢,擱哪兒去了?」

回答她的不是家中的老佣人,是年輕男人低沉富魅力的嗓子︰「你是卡洛琳吧。」

原來他是她表哥,自外國回來,借住他家,他們自十歲後沒見過面,小時候,他老作弄她。

亭亭沉吟︰「卡洛琳,這名字太洋化,要換一個,也不能叫小寶小鳳,非得挖空心思好好的動腦筋。」

恰巧客廳中擺著一大把玫瑰花。

若人順口說︰「叫玫瑰吧。」

亭亭皺皺鼻子,「不俗呀。」

「我喜歡,我是讀者不是。」

「好好好,謝謝你的意見。」

亭亭再埋頭寫,半晌又抬起頭來,「表哥呢,表哥叫什麼名字。」

「阿尊阿積。」

「不大好吧,我又不是寫蘇絲黃。」

「留空白,想到再填上去。」若人說︰「再講,姓名有那麼重要?」

「當然,」亭亭放下筆,「中國文字是像形的,姓名可以把人的樣貌性格出身刻劃出來。」

「嘩,這麼厲害。」

亭亭又低下頭來寫,直到傍晚,她模一模發酸的脖子,寫完第一章。

「才三張紙?」若人問。

「見人挑擔不吃力。」

「拿來看看。」

亭亭遞給她。

若人十分鐘就看完。

「怎麼樣?」

「像足少女日記。」

「這是褒是貶?」

「你確是少女,有這種風格也是應該的。」

「還有呢?」

「故事剛開始,情節還不明朗。」

「你就差沒打呵欠。」

若人笑,「你們文人就愛這樣,為了平平無奇的作品,自以為金科玉律,巴不得讀者焚香沐浴彬著拜讀。」

亭亭抬起頭,「我可沒那麼想過,如果我以寫作為業,主旨是為讀者解悶。」

「娛樂?」

「是。」

「人家會說你胸無大志。「

「娛樂是很正經嚴肅的事,人人需要娛樂。」

「老學究不這麼想。」

「我不認識老學究。」亭亭笑,「管他們呢。」

若人點點頭。

一日寫千多字算是很好的成績,兩個少女放下正經事去逛公司。

走到玩具部,听到一個女孩子叫人︰「家明,家明。」

亭亭立刻轉過頭去,被叫的是個小男孩,才三四歲,可愛得不得了,圓圓的頭,圓圓的腿,正奔開去。

亭亭問︰「嘉明,佳明,抑或是家明?」

到底這麼多年的老朋友了,若人立刻知道她想什麼,答道,「家明最好,最低調,最平凡,因此也顯得最特別。」

「那麼就叫家明好了。」

若人詫異︰「你真是走步路都記得。」

「噯,不知恁地,廿四小時想情節。」

若人笑。

亭亭太過緊張,不過,態度應當認真。

表面看,這不過是一篇暑假習作,但若人有第六感,亭亭可能會從事寫作。

以後還會有第三篇第四篇要跟著來。

鄔先生在日後也許可以驕傲地同人說,他造就了一位作家。

若人不敢小覷亭亭,她實在十分投入。

一個人做不做得成一件事,是看得出來的,一個人有沒有決心毅力誠意去做一件事,也是看得出來的。

若人覺得亭亭這次會有成功希望。

亭亭天天寫,字數多寡不定,可是每日都有工作量,她也不大改動,「要改,不如從頭寫一篇」,許多字不會寫,到處打听請教。

寫得比史諾比還痛苦。

花生漫畫中的小獵犬學寫小說,坐在打字機前,才寫了十個字,就說︰「現在我知道李奧的心情如何了,李奧托爾斯泰當然。」

立刻開始自我膨脹。

他的小說開頭是這樣的︰「那是一個黑沉沉風蕭蕭的晚上,一道閃電,一女孩尖叫,一扇門拍攏……」

听上去蠻緊張的。

結果被編輯退稿,他受刺激僵住,好幾天睜大眼楮不能動。

若人把漫畫翻出遞給亭亭欣賞,亭亭笑得嗆咳,情同身受,直笑出眼淚來。

退稿。

退稿之前要投稿,投到什麼地方去?

勤力地寫了半個月,總算大功告成,立即趁新鮮熱辣,跑小書店去影印數份,真本留著珍藏,把副本讀了又讀,十分滿意。

第一個讀者是若人。

她笑說︰「味道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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