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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第7頁

作者︰亦舒

「你怎麼知道?現在連我自己都糊涂了。」

「鎮靜一點。」

「你到底是什麼?」

她笑吟吟的答︰「我是玉梨魂。」

我被她說得啼笑皆非,沉默下來。

在這所靜寂幽暗的寓所內,我看到了自己,與自身對話。

「我覺得你生活得很好。」我羨慕地說。

「托賴。」

我低下頭,「區先生似乎很照顧你。」

「我知道你去看過他。」

「他是不是真人?」

「當然是。」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在一個偶然的場合。」

可比我有辦法得多。

我嘆息一聲,「誰不想認識那樣的人才。」

「你很寂寞吧?」她似乎很了解。

「我想是。」

「而且不快樂。」

「因為我是個失敗者。」

「我不準你小覷自己,因為我即是你,你即是我。」她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大惑不解,這明明是一雙活生生溫柔暖和的人手。正如我擁抱少年顧玉梨時,也感覺她的存在。

她說下去︰「我認為你做得不錯——」

我忍不住笑起來,「你自然幫我,正如你適才說的,你是我,我是你,你有沒有听過一首詩︰月邊河塘照瘦影,卿須憐我我憐卿。」

「那又有什麼不好,」她說︰「我若不是一個自愛到極點的人,就不會捱到今天。」

我深深震驚喜悅,這確是我,語氣姿勢論調,都屬于進化的顧玉梨。

但是我不能說她是十九歲的顧玉梨,她們是兩個人,若果沒有我做橋梁,他們倆見面不相識。

人真是會變的,非隨環境變不可,適者生存。

我問老練的顧玉梨,「你完全知道要的是什麼。」

「當然。」

「你要嫁給區先生?」

她笑,「那要看他向不向我求婚?」

「我看他會的。」

「別太天真,別忘記那些十八二十二的小妞。」

我也笑,「同你說話太有趣,完全放心,不用戒備,真痛快。」

「我知道這些日子里你很吃了一點苦,父母沒留給你什麼,丈夫又沒送給你什麼。」

這話听在耳朵里,只沉得無限窩心慰貼,又帶來幾分辛酸,一剎時不知如何應付,只得傻笑,笑著笑著,忽然發現自己雙眼潤濕,啊,多年來感情壓在心底,哭笑難分,一切委屈屈辱無奈,都不敢發泄,我連忙用手掩住臉,精心描繪過的化妝全糊掉。

「可是你很能干,照顧得也還周全,放心,明天會更好。」

只需片刻,我便放手,微笑問︰「是應允。」

「當然。」

「謝謝你的鼓勵。」

「其實在心底,你一直振作,不停鼓勵自己。」

「我們可以時常見面嗎?」

「恐怕不行。」她感喟。

我立刻自作聰明,「你要回去了?」

「不,我只有這麼多。」

「我不明白。」

「我的壽命只有這麼多。」她補充說。

「什麼,可是我活到你這個歲數就得返回極樂世界?」

「不不不,我們可以活至耆耋,但此刻你所看見的我只有三個月時間效用。」

「可以用我了解的言語解釋嗎?」我迫切地追問。

「我想你也有點明白,我開頭時已同你說,我不是真人。」

「你是什麼?」

「用最簡單的話說,我是若干年後的顧玉梨的一段立體映像。」

「完全同真的一樣。」

她微笑,「顧玉梨真本是你。」

我站起來,又坐下,如是三數次,心癢難搔。

「你明白沒有?」

「哎呀呀,的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你的意思是,真版顧玉梨並沒有突破時空到處亂走,只是她老年及少年時的錄映帶在這一刻播放。」

「老年?太難听了。」她微笑搖頭。

「誰干的,由誰主辦,是哪一群科學家的杰作?」

「每年都選數名志願者,我是其中之一。」

不禁深深吁出一口氣,興奮得睜大雙眼。

我相信她,但誰來相信我?

「其中過程很復雜吧?」

「不會比復印機或錄相機更難操作。」

「區先生愛上了一個幻象?」我笑。

「不,顧玉梨是真的。」

我大聲說︰「我頭都昏了。」

「他會找到你的。」

「什麼?」

「我恐怕時間到了。」

「等一等,我有太多問題,既然你不是真的,如何同我一樣吃喝玩樂?」

「傻女郎。」

「回答我呀。」

「影印的拷貝又何嘗不可以書寫做記號郵寄珍藏。」

我呆在那里。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見我?」

她凝視我︰「你的生活太沉悶,需要刺激帶來生機。」

「是誰支使你來到這里?」

「實驗室,把我接收回去之後,他們可以了解當事人的反應。」

我皺起眉頭,「這群科學家總有一日弄得人人靈魂出竅。」

「玉梨,我們約會的時間已到。」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

「我不想離開你。」

「我總是與你同在的,若干年後,你就是我。」

「你給我極大的安慰。」

「好得很,回去吧。」

「還有一位顧玉梨。」

「差點忘掉她,她真令人難堪,不過不要緊,那愚昧的青春遲早會過去的。」

「真不忍心看著她的天真一次又一次被人利用。」

她沉默一會兒,「我們都是那樣長大的。」

我揮拳,「可恨的是她心甘情願地讓那些人佔便宜。」

「不是那樣,她永遠不會學乖,不是不象天路歷程的,生命充滿苦楚,不行了,口氣越來越象你。」

她笑著打開大門送客。

「你明天還在嗎?」

她搖搖頭。

我黯然。

「謝謝你。」我握緊她的手。

「說得好,一個人最好的朋友,終究不過是他自己。」

我們擁抱,說了再見。

她關上門。

我剛轉頭,情緒還沒恢復過來,就听見有人叫我。

「玉梨。」

是區先生。

「到什麼地方去,我送你一程。」

我呆呆看著他,他要找的並不是我,我只是替身。

他要見的,是屋內那位八面玲瓏的顧玉梨,此刻的我段數還差得遠,有待慢慢修煉。

有口難言,我結結巴巴。

他看著我好一會,「玉梨,你是否不舒服?」

我搖搖頭。

「也許是我多心,老覺得你最近有點不同。」

什麼有點不同,簡直是兩個人。

「來,我們去兜風散散心。」

她是故意的,有心把這位區先生讓給我。

我隨他上車。

以她的聰明智慧,挑的人總不會出錯吧。

我感慨萬千,但是生活總有辦法令我們失望,永遠計劃的是一樣,發生的事又是另一樣。

「你好靜,」區先生說,「怎麼,不高興?」

「沒有沒有,只想喝一杯。」

「那還不容易。」

「什麼時候了,明天一早要上班。」

「你?」區先生不勝意外,「你從來沒跟我說過你有職業。」

「那是因為我最近情緒不安。」

區先生凝視我,他是聰明人,知道不對勁,但找不到破綻。

我尷尬地朝他笑一笑。

「還有很多事是你不曉得的。」

「過去的事提來做什麼,」區先生說︰「大不了是感情上受過一些創傷,我不信你械劫過銀行,或是替金三角做過貨販,提來做甚。」

「我想找個人告解一下。」

區先生笑了,「開頭我覺得你什麼都好,就是太精明,最近一兩次相處,發覺不是那麼回事,你還有很天真的一面。」

「只有在熟悉可靠的朋友面前才可放心露出真面目。」

他愉快地說︰「謝謝你。」

我們在一間私人會所喝兩杯才打道回府。

月亮極好,照無眠,坐在露台上,套句陳腔濫調,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涌現,思潮起伏。

這也許是最後一次懷念過去,以後不必也不需再回憶這一切不愉快的事。

「媽媽。」

咪咪在我身後。

「還不睡?」

我連忙說︰「一起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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