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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後 第29頁

作者︰亦舒

「你是不好意思?怕若翰?是不是?」

「看戲吧,沛。」我說。

我不介意為你喪失自由。我想,那該是一種享受,若翰。

「在想什麼?」他問。

「什麼也沒想,在看電影。」我答。

若翰忽然看了我一眼,然後地燃起了一枝煙。

電影就這麼完場了。若翰一直陪著我們。

沛問︰「要不要到我們母親那里去坐坐?」

「不要,今天不想。心情不好的時候不要見人。」

「心情不好?」沛問︰「也好,下次吧。」

若翰笑了笑。

我說︰「兩個男孩子陪我,我應該高興。」

「可惜是兩兄弟,否則打起來,你一定更覺得剌激。」

「這是什麼?諷刺我?」我問沛︰「唔?」

沛搖搖頭,「我現在可真的有點怕你了。」

「到那兒去?去喝點酒?」我問︰「還是回家?」

「要不要我一個人回去?」若翰問。

「不要!」我說。

他說︰「好吧,那就到飯店去,我肚子餓。」

「嗯。」我說好。

沛沒有意見。

「一個人像若翰,可以生活在回憶中,自己以為成熟,卻像個孩子。」沛說︰「最快樂了。」

若翰說︰「我听不懂你這話。」

「我總有一天要向你學習。」沛拍拍他的肩膀。

「向我學習?我是天生出來便然要輸的人,」他苦笑,「你才是勝利者。」

「可是若翰,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你說笑了。」

「一點也不。」沛將手插在口袋里,笑嘻嘻的說。

若翰向他笑笑。

「看你多自由,沒有責任,沒有心事,心里只有段永遠美麗的愛情。」沛推他一下,「是不是?」

「為我寫一本小說吧。」若翰說。

「小說?但是你那故事,並不夠剌激性,只有一截,還沒有結局。」沛聳聳肩,「讀者不要那樣的小說。」

「然而我以後的確沒有再見她,」若翰沉默了一會兒,「至少這是真實的故事。」

「如果變成了小說,你就該登報尋找她,讓她與你重逢。」

若翰笑了一笑。

我靜靜的听著他們,不發一言。

「告訴我,若翰,即使有一天你見到了她,你會怎麼樣?娶她?」沛問。

若翰抬起眼,看得很遠。「不知道。」他說︰「已經隔得很遠了,我覺得這生這世都沒有機會可以見到她,即使見到了,也許會手足無措,也許她根本不是我心中那種形象。六年了。」

他低頭握著手。

「那你為什麼還要把她記在心中?」我輕問。

「噢,」他笑,「我沒有更好的消遣了,每每想到她,心里總有點甜味,想想又有什麼不好呢?」

「你恨我們嗎?」沛問。

「不。」

「我老覺得你恨我與媽。我從來沒有問過你,今天忽然想問了。」沛說︰「要是你不恨,我還不太相信。」

「我一點也不恨誰,像我這種人,注定是要失敗的。」

他說得很輕描淡寫,但是語氣很辛酸。

我為他這句話低下了頭。

「可是你才十六歲……是不是?我們都為你好。」

「是的,我知道。你們沒有選擇的余地,她也沒有。」

「知道你沒有怪我們,那就好了。兄弟總得開心見誠。今天把許久要說的話全講出來了,很輕松。」

若翰忽然笑了,「愛情我倒有很多,只是時間與人物都不對勁,多痛苦。現在忽然想喝酒了。」

「我們喝多點,不要想太多。」沛說︰「今天回家去,還是得交好幾千字的,總是為生活。」

「生活。」若翰說︰「不想活便不用生了。」

「去你的,」沛說︰「那套哲學又來了,有時候我真覺得你才應該來寫小說。」

「噢,我那些故事,都沒有尾巴,誰要看?」

他們倆喝了不少,但是似醉非醉,話很多。

「好久沒有這麼談過了。」沛說,嘆一口氣。

「你還記得我?記得有我這麼一個兄弟?」

「是的,記得。」沛忽然轉頭看我,「喂,蓮蒂,今晚你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我的下巴擱在酒桌上,搖搖頭。

「蓮蒂,講個笑話給我們倆听听。」沛說。

「沒有笑話,這世界上並沒有笑話。」我說。

沛說︰「若翰,你叫她講。」

「我很樂意,但是我沒有笑話。」我又說。

沛說︰「蓮蒂沒有幽默感。」

「說得很對,我就是那種人,說一句話!我就信以為真了。」

「可是這世界的人,都不愛講真話。講了也忘了。」

「所以我不適合這世界?」我問。

「當然。」沛說︰「今夜回家?」

「不回你家。」我說。

「好,隨便你。」他說︰「隨便你,不隨你也沒辦法,是不是?只好大方點,人就是這樣大方起來的。」

「時間晚了,」我說,「你們兄弟倆還要在這里喝多久?」

「天亮,你一個人先回去好了,」沛說。

「好的。」我說︰「我早退。」

「蓮蒂。」沛叫住我,「回家途中小心。」

「得了,謝謝你關心我。」我拍拍他的背。

他們兩個人坐得很近,都喝得已經差不多了。

若翰的柔發垂在跟前,似笑非笑的拿著杯子。

我不敢再看,很快的離開了那地方。

這是第一次,很多年來的第一次,要我一個人回家。

我覺得有點寂寞,女人都太怕寂寞。

我記得以前與沛玩完之後一同回冢,雖然沒有什麼特別快樂的感覺,但是至少很有安全感。

這大概是大多數女人找伴侶的原因,為了安全。

現在我已經有一半離開沛了,寂寞使我後悔。

回到家里,整個晚上心里都裝滿了愁悶。

我開始埋怨命運。

睡了半夜,第二天精神不振。

一早我便想去問問他們,昨晚究竟幾時回家的。

我忍著不打電話,一直到十二時左右,然後撥了號碼。

是若翰來听電話的,他顯然沒有睡醒。

「我去叫沛。」他听出是我,馬上說。

「不用了,他在睡嗎?」我問。

「想是吧,今早才回來的,他居然還寫了一篇小說,我坐在椅子上哭,」他笑了,「後來也睡著了。」

「那種小說,也能賣錢嗎?」我問。

「他是成名作家,是不是?那便沒關系。」

「昨夜你們真喝醉了。」我說︰「我看得出。」

「並沒有,只喝得有點敢作敢為。」

「今天有沒有頭痛?」我擔心的問。

「有一點,臉色很壞。」

「在船上那些日子,也常常喝酒吧?」

「常喝。」

「酒有什麼作用呢?」我惋惜地問他。

「有的,可以把幻想與現實連在一起。」

「那麼酒醒以後呢?」我問︰「怎麼辦?」

「常醉,也不會太清醒了。」他答得很好。

「很有意思。」我說︰「那該是不錯的。」

他嘆了一口氣「真不知道世界如何會變成這樣的,倒是一些年紀大的人,倒活得頂起勁。」

「若翰,要出來嗎?」我問他,用了很大的勇氣。

「哦……我還想去睡一覺。」他說。

「好的。」我幾乎已經知道他會那麼說,並沒有過度的失望,「你去睡吧。」

「今天晚上到我們這里來吧。」他說。

「我會的。」我答。

他掛上了電話,我變得更加寂寞。

要是能與他出來就好了,隨便做什麼都好。

看一場電影,吃菜,在街上巡,什麼都好。

我現在是真正什麼都沒有了。失去了沛,得不到他,了無心機,做什麼都提不起勁。

媽問得很多,可憐的媽,我什麼都沒告訴她。

我不要她擔心,她卻為這個更加擔心了。

晚上我還是到沛那兒去了,沛正在寫他的東西。

若翰在撈魚缸中的死魚,見到了我一笑。

「兩位好。」我向他們招呼。

沛一抬頭,「好。」他嘴角刁著一枝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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