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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後 第23頁

作者︰亦舒

現在我太苦澀,苦得不能變任何人。

「你不同,」我說︰「你是女孩子,傳統上女子接受男方的饋贈是應該的。」

「這對他也不公平。」小方極其疲倦。

「松弛下來,」我說︰「別怕,並不是末日。」

她勉強一笑。

我懂得,其實她已經決定上路,但禁不住悲哀。

我也黯然。

沒有選擇是世上至大的悲哀。

為了鼓勵她,我說︰「至少你可以嫁得很風光,想想你親眷失望的面孔,已經值回票價︰他們以為你完了,結果你沒有。」

「去你的。」她破涕而笑。

「真的,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當然知道,」她捧著頭,「我比誰都更為清楚,一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都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他是否一個好人?」

「絕對是。」

「這還不夠?」

「你那詩人更加可愛得不食人間煙火,你為什麼不娶她?一結婚就可以到世外桃源享福去了。」

「咄,好端端怎麼扯到我身上來。」

「這是完全同樣的個案。」

我默默無語。

餅很久很久,我才說︰「一入侯門深似海,以後要見你就難了。」

「你真以為我一說‘是’立即月兌胎換骨?每種生活方式都要付出代價,你看我,黑過墨斗,說不定一過去就害死人冢,到時偷雞不著蝕把米。」

我沒想到她愉快的表皮下有這麼多苦衷。一個人長久失意會得引起自卑感,這就是小方不開心的原因。

「去吧,」我說︰「你需要休息。」

她雙眼濡濕,「你仍會愛我?」

「是的,仍然愛你。」

她靠在我的肩膀,不知情的人看了,以為我們是情侶。

其敏,便是那個不知情的人。

她在一旁窺視,小方沒有看見她,我卻瞥見她的衣角。

其敏一直盯著我。

我問她︰「你沒有更好的事要做?」

她的表情很慘,一個孩子在很渴望一樣得不到的東西的時候,往往也有這個表情。

對于其敏來說,我算不算是那一種難得的玩具呢。

「你愛她?」其敏問。

「不管你事。」

「據我知道,她另外有男朋友,家境很好。」

「其敏,你是一個詩人,不應理這些閑事。」我說︰「你的氣質哪里去了。」

她有默羞愧。

「其敏,別鑽牛角尖,本來我不想把別人的私事告訴你,但又怕你心中有個結,所以不妨同你說︰小方快要嫁人,新郎並不是我,我們純粹是朋友,其敏,正如我同你一樣,是朋友。」

她的雙眼忽然又添增神采,像是看見新希望。

這樣的舉止真令我害怕,她苦果沒有愛上我,不會有這樣可怕,不能自制的情緒出現。

女人之倔強,非筆墨所能形容,她們的行為舉止,百分之百受感情控制,完全不能理解。

我顫抖,怕她不能自拔。

我攤開手,明知說了也是白說︰「做朋友有什麼不好?」

其敏根本沒有听進去。

可愛的其敏,倘若遇到壞人,利用她的痴心,她一定尸骨不存,踫巧我是個好人,我不會對她動歪腦筋。想到此地,為自己驕傲,不禁飄飄欲仙起來。

我嘆口氣。「來,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我沒有說話,其敏的情緒也穩定下來。

倒是我,低沉得不得了,回到家把門一關,再不出來。

我很少在家吃飯,怕麻煩嫂子多洗碗多煮菜,除出生日節慶,總是藉故在外頭胡亂吃一頓算數,日子久了,有點膩,渴望擁有一個廚房,可以自由進出,做些食物吃。

寄人籬下的壓力很難形容。要自己識相。

臉上一定要掛個笑容,走路輕手輕腳,話不能亂說,亦不能不說。不能早歸,也不能晚歸,趁人家熄電視機之前要回來,在人家上床之前要洗完澡,人家關了煤氣,就洗冷水,千萬別自作主張用熱水。

有什麼粗重的功夫,搶著做,表示愛做,不做心裹不舒服,感激人家給你一個機會做。

冰箱里水果少了,立刻補充,要挑頭號貨色,要買得堆山積海,情願爛掉。

要努力免費同人家孩子補習,孩子頑劣不能責備,因閣下不是受薪的補習老師。

人家有別的親眷來訪,切記要在有意無意之間透露感激涕零之情,夸大其詞,沒齒難忘。

當然,最重要的是,要準時交租。

我都不知道為什麼要住在親人家中,根本有百弊而無一利,因為倚賴性吧,妄想可以得到照顧,無限熱情,換來屈辱與冷水。

開頭也是自己不好,為什麼老要親人看顧,超過廿一歲,應該獨立,走得遠遠的,親戚免麻煩,我也免苦水。

嫂與兄並沒有睡,正在商議什麼。在家中,嫂嫂地位永遠比兄高,越是無能的女人越是會在家中稱王,無他,精力不能發泄之故。

我深深嘆口氣。

忽而听到他們二人之對白。

我頗明白人情世故,沒有什麼是偶然發生的,如果他們不是故意叫我听到,我永遠不會有機會知道他們的秘密。

誰曉得他們的總入息有多少,或是哥哥加了薪水沒有,一天到晚喊窮。

是自卑,自卑令我蔑視自己,也歧視親人。

只听得嫂說︰「……母親同媳婦吵,想來這裹住,她也願意付房租,而且可以幫著做家務,至少晚上這頓我們可以吃些豐富的家常菜,我就不必勞心勞力了。」

然後兄說(似做話劇)︰「那麼我同小弟商量一下。」

我听了很安樂,終于來了,不是我負他們,多好。

搬出去之後,居移體,養移氣,希望情緒會改進,改掉瑣碎多心的毛病。

馬上找地方搬。

其敏出很大的力,她比較空閑,認識的人也多。

有一度,我與其敏走得較近時,親人對我也略有新的興趣,後來心冷,還是顧目前的利益為重,在他們眼中,我始終是投靠過他們的窮親眷,有一朝坐了勞斯萊斯,去看他們,是膚淺顯威風,不去看他,是忘本,總之是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打破頭也進不到他們那狹窄愉快的世界。

我三扒兩撥找個地方搬出來,臨走說盡靶激之詞,圓滑得肉麻,我的再造父母統統受落,挺起胸膛,覺得栽培了我。錯在我,思想沒攪通,跑人家家去打攪人。這個錯誤,牢記在心。

包難忘的是,同舟共濟的朋友小方舉行了盛大的婚禮,並沒有請我,我松口氣。她原不是婆媽的女子,微時是微時,彼時是彼時。

不過我還是傷神。

直到你失去一樣東西,否則不會知道那樣東西有多重要。

為此我害怕,對其敏不禁和顏悅色起來。

有錢也不是她的錯,我想,難得她不介意我性情狷介、多疑、暴躁,在我跟前受許多委屈。

搬出來之後,我得到很多自由,十分輕松。

新居只豆腐乾大,但全屬自己的天地,朋友們來來往往,添增生活情趣,不需要很久,我就變了,是其敏說的︰「不那麼憤世,眉頭也少皺,說話較多也較開放,添增了幽默感。」

我甚至睡得比較好,體重也增加,當然也不再介意其敏打電話來。

蝸居成為許多與家人同住的同學的會所,可以說是相當熱鬧的。

誰知道我跟其敏這樣下去會有什麼發展,她現在也不那麼緊張了,其敏的情緒直接受我影響。

小方隨著夫婚到美國的紐約去,那是他們的第一站,是藝術家精萃集中之地,如果她不滿意,听說男方會得送她到巴黎。

他很愛她,有那個能力,也有那個心思。

我很寬慰,假以時日,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這些消息,其敏也听說了,從她寬慰的表情可以知道,她又恢復講話,同我說,要出門去尋找靈感,你看,她不再把我放心上,什麼都要有人爭才吃香,小方一走,她馬上要開始寫書本的第二章,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但如果我同小方走掉,其敏會即時成為一個千古傷心人,感情這件事,就是這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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