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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嬌裊 第22頁

作者︰亦舒

有人坐在他跑車頭上嚼口香糖,真是個噩夢,是謝偉行回來了,小得不能再小的背心,短得不能再短的褲子。

「嘖嘖嘖,終于看清了淑女猙獰的面孔?」

「走開!」

「失望?傷心?抑或,我說得太嚴重了,你是中國人,紅黃藍白黑,你什麼沒有見過。」哈哈笑起來。

這時,罩著面紗的她出現,低聲喝她女兒︰「讓開!」

謝偉行哪里肯听。

可是年輕人已經上車開動車子,跑車一向前沖,將她自車頭抖到地上。

他再往後退,一拐彎,駛出寧靜路。

車子一路奔馳,他沒有超速,可是也絕對沒有慢下來。

他回到鬧市。

一向以為自己生活在噩夢中的他至今才知道什麼叫做噩夢。

他把車子停在街角,紅日炎炎,但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他把頭伏在駕駛盤上。

有人敲他的車窗。

「先生,你沒有事吧。」

那是一個女警,他連忙按下車窗。

「我略覺頭暈。」

「可是喝了酒?」

「沒有。」他抬起頭看著她。

女警驀然看到一張英俊憂郁的面孔,愣住,過一會兒說︰「先生,如果無事,請把車駛走。」

她已在街上巡了一個早晨,所見均系丑陋的人,骯髒的事︰一個老女丐衣衫破爛滾在街市口乞食,兩名無牌小販爭地盤大打出手,全身掛彩,公廁里有一少年因吸食過多海洛英暴斃……

她每日都遇到這種作嘔情況,可是只有今日,她看到如此俊郎的面孔。

年輕人已經把車駛走。

倒後鏡中這個偶遇的穿制服女子反映越縮越小,終于消失在一個彎角中。

他返回酒店,走到咖啡室去喝啤酒。

尚未到午飯時分,人群還沒涌至,咖啡室十分清閑,他坐下來獨自靜思。

不久就有人來打招呼。

年輕人的新知舊雨還真不少,出來走了這麼些年,自然有人認識他,還有,他那一張面孔是何等矚目,躲都躲不過目光。

要避,惟有避到外國去。

碧如替他申請的證件快要出來,他願意把握這個機會從頭開始。

撈到一對十已經很好,贏面比想象中高,是快快退下的時候了。

帶明珠走吧,剎那間他決定了前途。

就在那一秒鐘內他心平氣和。

多年來的願望可付之實現,他終于替自己贖了身。

轉過頭去,看到一頭發略為松散的妙齡女子坐在鄰桌,那不知是現在最流行的發型,抑或她剛自樓下酒店房間下來,使她看上去十分嬌慵,身穿緊身衣,腳上是雙高跟拖鞋。

那樣一個美女,在年輕人眼中,卻好比海底怨鬼,不知何日可獲超度。

他閉上雙目,他知道他對環境徹底厭倦,不不不,他也是人,他從來沒有一天不恨惡這件事,只不過死命壓抑。

厭憎情緒引發過風疹,全身一搭搭腫起來,好幾天不消腫,痛癢萬分,下意識起了發泄作用。

又叫他無故流下鼻血,往往半日不止,這些都是發出極度不滿的訊息,警告靈魂︰不能再繼續下去!

可是如果要使母親與妹妹獲救,他必須作出若干犧牲。

沒有下一次了,他內心閃過一絲喜悅,他若不救自己,永遠無人救他。

有一洋人過去同那美女搭訕,那女子有一雙俏麗銷魂的丹鳳眼,眼蓋上擦紫色,一開一合,分外冶艷,洋人迷得暈陶陶。

年輕人在心中說︰海底怨魂,海肯定是欲海。

他吁出一口氣,站起來,離開咖啡室。

走到門口,一只手伸過來搭住他的肩膀。

年輕人十分警惕,他立刻擺月兌那只手,踏前幾步,閃避到安全地步,才轉過頭去。

他看到的是張志德。

陽光下猛地看見這個人,叫他嚇一跳。

張志德穿一套米白色西裝,配他那褐色皮膚,確有異國情調。

年輕人全神貫注凝視他,怕他有什麼不軌行動。

他跟他到這里來,必有企圖。

年輕人渾身寒毛豎起,如一只準備打架的貓。

他開口了,「石孝文,我無惡意。」

一個幾乎可以代表邪惡的人口口聲聲說他沒有惡意,多麼可笑。

「石孝文,實際上,我與你是同道中人。」

「不,」年輕人終于開口,「我與你不可相提並論。」

「那,你也自視太高了。」

年輕人冷笑一聲。

「找個地方說話如何?」

「我與你沒有什麼好說的。」

「有,我們共同的話題是李碧如。」

年輕人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溫和鎮定,「不,這已不是話題。」

張志德踏前一步,「你說什麼?」

他有一只手一直插在西裝外套口袋里,叫年輕人起了疑心。

酒店門外雖然人來人往,可是他如果要傷害他,不過一兩秒鐘即可成事。

年輕人說下去︰「我已決定離開她,你倆之間的事,以後與我無絲毫瓜葛。」

張志德一听此言,愣住,他雙目中精光先是凝住,然後漸漸消退。

「中國人,你此話當真?」

年輕人沉聲答︰「我騙你作甚?」

「你當真願意離開李碧如?」

「我已經與她終止關系。」

他松弛下來,右手自西裝口袋內緩緩伸出。

口袋內是一把手槍嗎,年輕人永遠不會知道。

「為什麼?」他不置信地問。

「我們的合約只得三個月。」

「你舍得走?」

「到處有手段闊綽的客人。」

「她只是一個普通客人?」

年輕人看著他,「我有許多比較特別的普通客人。」

張志德哈哈哈哈笑起來,在陽光下看來,他非常像黃種人,他贊道︰「說得好,說得好。」

年輕人平和地說︰「張某,你對我苦苦相逼,我節節退讓,到此為止,以後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否則,我也有保護自己的方法。」

張志德答︰「我從來沒有小窺過你。」

年輕人退後兩步,並未松懈。

那張志德忽然說︰「你真是聰明人。」

年輕人又退後兩步。

「現在她這人是完全屬于我了。」

年輕人不語。

「可是,沒有人爭,算得是什麼戰利品呢。」

年輕人欠欠身,「那,你看你該怎麼做了。」

「正如你說,外頭寂寞富有的中年女子大不乏人,她們也都憧憬愛情,我一定會找得到願意上鉤的人。」

年輕人靜靜看著他。

「然則,我又何必繼續對著李碧如?趁早扔掉這只苦瓜算了。」

年輕人打算轉身走。

「不過,你休想拾起這只我丟到垃圾桶里的爛玩具,」張志德忽然笑了,那笑容詭秘地漂亮,卻令年輕人毛骨悚然,「否則,石孝文,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有辦法找到你。」

年輕人到底還是年輕人,他終于也笑笑說︰「你還不至于是一個值得躲的人物。」指他份量不夠。

張志德看著年輕人,「石孝文,」他嘆了一口氣,「你比我聰明。」

年輕人納罕他把這句話說了這麼多次。

「你不單懂得進,也知道退,你拿得起,放得下,難怪你是該行業的翹楚。」

年輕人低下頭,淒苦地訕笑自己。

那張志德忽然踏前幾步。

年輕人幾乎作嘔,立刻後退,他的背脊已踫到石柱。

張志德笑眯眯說︰「你長得好不英俊,同我,仿佛是一對孿生子。」

年輕人拔足飛奔,一直逃一直逃,幾乎沒跑出十公里以外。

累了,伏在海旁,嘔吐大作。

他用手帕抹淨嘴角,坐下,問小販買一瓶礦泉水喝。

在石凳上休息一會兒,他才走返酒店。

所有自十八歲起受的骯髒氣與屈辱全部化為眼淚。

他從來沒有哭過,事實上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哭,天大的事,他只知睡悶覺,希望第二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拿新的力氣來應付煩惱。

現在他知道已經不用繼續忍辱,忽然之間眼淚不受控制,汩汩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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