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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嬌裊 第21頁

作者︰亦舒

年輕人十分悲哀,不知怎地,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是外人,張志德才是他們家一分子。

他再看了看架子上琳瑯的照片。

他與他們之間的歷史悠久。

「你,」張志德伸手指一指年輕人,「不過是我們之間的插曲,還有,記住,只有我才能滿足她,別忘了,她父親與我母親的關系。」

這時,不知誰放出印度釋他琴聲,糾纏纏綿,配著小手鼓梆梆梆,擾人心神,使他覺得暈眩。

「中國人,」他靠近他,「你看我,看仔細我。」

年輕人轉身就走,大步踏出那幢豪華住宅,乘電梯回到樓下。

他沒有回住宅,他找到一間酒店,訂了一間長房。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

但是第二天早上,他遵守諾言,到醫院去接她。

他形容有點憔悴。

她比他更甚。

「你都知道了。」

「是。」

「孝文,至今你沒有一句賭氣的話,真難得,謝謝你。」

年輕人說︰「我先送你回家。」

他輕輕替她把面紗置好,距離近了,可以看到受傷之處仍然青腫丑陋。

他送她返寧靜路。

她輕輕說︰「真是好路名,可是,人生至要緊過得寧靜。」

年輕人嘆口氣,「最好是有人在外搏殺,讓我們過安樂日子。」

她笑了,呼吸把面紗吹起拂動,十分好看。

「進來,喝杯茶。」

屋內只有他們二人,年輕人與她坐在二樓私人會客室里。

她拉開抽屜,取出一副撲克牌。

牌後是精工繪畫的果女。

年輕人笑笑,他見過這副牌,果女有很巧妙的分別,逢是愛司牌,她左眼閉上,像是打訊號,當然不是真的用來出老千用,只是看著有趣。

她說︰「我從來不賭,什麼都不會。」

所有賭博是為著圖利,以小博大,成功的話,手邊可以闊綽點,她又何必那樣做。

李父逢賭皆贏,她已有花不完的遺產。

她自整疊牌中取出一張翻開放桌上。

「啊,一只二,真不是好脾。」

年輕人笑,「一只二不算什麼,可是拿到一對二的話,已是不錯,三只二,則穩操勝券,四只二,所向無敵,因此二不算壞,看以後跟著來的是什麼。」

她笑,「講得有道理。」

年輕人看著她,忽然問︰「你想說什麼呢?」

「我想看看你的牌底。」

年輕人問︰「我們是在玩一場賭博游戲嗎?」

「人生每一決定每一步路都是賭博,拿時間與感情賭婚姻是否幸福,用精力心血賭事業會否成功……」

年輕人攤開手,「我沒有牌在手。」

「我發給你。」

「我不喜賭博。」

她笑了,「這只二,表示你出身欠佳,須獨自掙扎。」

「說得對。」

她又打開一只腳,「哎呀呀,不得了,一只紅心愛司。」

年輕人做了一壺咖啡,覺得這聊天方式別開生面,陪她繼續下去。

「孝文,你長得漂亮,又善解人意,是張好牌。」

他說︰「慢著,輪到我抽了。」

她手法拙劣地洗了洗牌,他沒好氣地接過,颼颼颼像電光似洗疊幾次,交回她手中,抽出一張打開。

她訝異,「果然有一對二。」

他問︰「這又表示什麼?」

「這表示你利用本身條件,掙扎有成。」

接著她又擺出一張牌,「看,一張十,要來何用,想必不搭腔。」

年輕人看著她,輕輕道︰「有什麼話,你請說吧。」

「你還有機會抽最後一張牌。」

「是的。

「孝文,同我續一年約,我再給你一張愛司。」

「否則呢?」

「你仍然流落江湖,頂多是一對二。」

年輕人笑笑,「我如決定退出的話,至少也撈到一對十。」

「你甘于平淡嗎?孝文,多年來你的女伴的年紀都比你大,我們的皮膚眼珠也許不及少女們亮麗,可是,我們成熟老練的氣質、智慧、能力,卻非年輕女孩可比,多多少少,你已覺得她們幼稚、膚淺,他們不但不能幫你,還欲到處找人贊助生活費用及奢侈品,你不會覺得她們吸引。」

年輕人沉默一會兒,這是她的好脾。

「你說得對,我只喜歡比我大的異性,我欣賞有能力的人。」

她笑,「我猜對了,」語氣有感喟,「你不耐煩成日哄撮無知的少女。」

他溫和地笑,「真正無知倒也有可愛之處,只可惜是假裝天真,卻無時無刻不想利用男性換取包好的生活質素,這社會仿佛已無真正良家婦女。」

她微微笑。

「都不願付出,但求暴利。」

「當心婦權分子與你算帳。」

年輕人但笑不語。

服務男友後要求送鑽送車,這同安琪她們有何分別,卑下的心態披上再逼真羊皮也不管用,唯一不同之處是安琪獲利比扭扭捏捏的她們多千萬倍。

她吁出一口氣,「這是一個以物換物的社會。」

年輕人低下頭,除非與生俱來,否則,一個人總得拿他所有的,去換他沒有的。

「孝文,與我在一起,你不會失望。」

年輕人終于講出他的條件︰「那麼,離開那人。」

她抬起頭,聲音輕若柔絲,仿佛是听不到了,可是仍然清晰︰「那人似我身上的人面毒瘡。」

「他說的,關于他的身世,都是真的嗎?」

她訕笑,「誰去研究那個。」

「他的哀傷十分真實,不似做戲。」

「人生在世,誰沒有一兩段傷心事,說起來,隱隱作痛,都叫我們潸然淚下,自然不是做作。」

「這麼說來,你不相信他。」

「不,我也並不懷疑他。」

「可是,你仍然離不開他。」

「孝文,你若到了我這個年紀,自然也會相信緣分,緣分盡時一定拆開,現在還不是時候。」

年輕人不語。

他取餅那疊牌,全部翻開,挑了一只十。

他說︰「這不是一副好牌,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出身貧窮,走到今日地步,已經心足。」

她抬起頭,端莊的臉容帶無名傷感,這是當初他覺得她與一般人客大大不同之處。

「孝文,」她的聲音有一絲顫抖,「不要離開我。」

「你不愁無人陪你。」

她低下頭。

「你已習慣這種生活,你需要一個隨身可供使喚的人,在這個沒有什麼不可以出賣的都會里,你一定會買到你所要的人與物。」

「我說不服你?」她拉著他的手。

「你其實不需要說服任何人。」

「孝文——」

他輕輕說︰「外頭自有許多比我更年輕更好看更懂事的從業員。」

她凝視他,「我們之間沒有感情嗎?」

「這種感情十分容易栽培。」

她不語。

年輕人低聲說︰「我要求的是簡單純真的一男一女感情生活。」

她躊躇地握著雙手。

「你說得對,緣分有走到盡頭之日。」

他站起來,打開大門,走出去。

可是他再一次回頭,他說︰「小心養好身體,這是你生命中最好時刻。」

她輕輕走過來,「你仍然關心我。」

她落下淚來。

終于還是哭了,奇怪,他們之間的關系不應牽涉到眼淚。

年輕人維持緘默。

她忽然笑了,揭開面紗,「那麼,不如這樣說,大家在一起,熱鬧點。」

年輕人站起來,欠一欠身,「那不是我的嗜好。」

「孝文,每個人都有適應能力。」

「我沒有必要能屈能伸。」

「孝文,」她拉住他的袖子,「我以為我們在一起很快樂。」

年輕人禮貌地說︰「我的職責是令你開心。」

她沉默了,那方黑色面紗又跌下來遮住她的臉,她像一個寡婦。

「我會不舍得你。」

「謝謝。」

「孝文,有許多事,你不明白。」

「也許,不過讓我說句再見珍重。」

他輕輕退出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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