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人請。」
「段大人也請。」
坐于上位的段柯古與周大人相互敬邀,然後同時舉箸,段柯古先吃「開水白菜」,周大人則是先挾炒得鮮脆的「蝴蝶鱔背」。
兩道菜一入嘴,他們的表情就和底下人一樣,霎時全都明白了。
為何先皇當初會賜牌匾「小蓮莊」,而它又何能與京上的「一條龍」齊排名,被人喊叫「北龍南蓮」,全是因為廚子手藝巧、刀火好,料材又新鮮絕頂啊!
「好一道蝴蝶鱔背!」周大人邊贊邊吃,完全停不下筷。
他什麼時候吃過這麼美味的料理?先前曲謙當家的事他記不清楚了,但他確信,自陸明接管這一年來,他從沒有吃過!
「為什麼?」周大人忍不住問︰「一樣出自「小蓮莊」,為什麼曲姑娘做得的事,陸明他沒有辦法?」
段柯古也是極舍不得才放下手里的湯杓。
他眼前這道「開水白菜」,鮮甜清釅,吃起來綿而不爛,每個白菜骨梗皆用細針戳過,再用濃洌上湯精炖,費足了功夫,目的就只為了食客們的一句「好」。
「這就是灶房廚子的心意,加上用料新鮮,手藝精湛,我們才能品嘗到如此珍饈。」
「說得好。」一老者自席上站起,舉杯面向段柯古。「要不是當初段大人狠心拆下那方「天下一品」牌匾,我們這群駑鈍的人,還真不知我們錯過了什麼!」
「是啊,段大人英明。」底下人同時舉杯相敬。
這些家伙,懂得吃什麼珍饈!
被帶到屏風後頭的陸明憤憤地想著。早先讓他們吃些剩菜殘羹,他們不也一個個盤底朝天。這群人,全只會見風轉舵!
「所以說,」段柯古起身問︰「各位鄉親也都認同我把這「天下一品」牌匾掛回原位?」
「對,沒錯,的確是該歡回去。」眾人附和。
段柯古朝旁一望。「周大人意思?」
「該還。」
好極了!段柯古笑。
「搬張桌子過來。」他喊聲,一邊拆下蓋住牌匾的紅布。
兩個跑堂火速地將木桌搬來。
他手將牌匾捧妥後,兩個跨步來到粱下,一個縱身躍上門廳,然後穩穩地將牌匾放回原位,底下食客們紛紛叫好。
「要不要請曲姑娘出來見一見各位?」段柯古下來時問。
「要見要見,咱們一定要見一見揚州城的妙手天廚!」
在此起被落的吆喝聲中,一身白的如意現身,朝眾人盈盈數拜。
「周大人、段大人,還有各位客官大爺,小女子在此謝過你們多年來對「小蓮莊」的支持跟照顧。」
「說得好!以後我們一定常來。」
「是啊是啊,這兒做的菜還真是好吃啊!」
望著吃客們欣喜陶醉的表情,立在「天下一品」牌匾下的如意秀目含淚,在場除了段柯古之外,定沒有人能夠理解她此刻的百感交集。
「如意就先不打擾各位用膳,菜再送上來。」
「響螺湯上桌。」
「蓴菜羹上桌。」
響亮的喊聲中,一列跑堂端著菜盤快步走來。一直望著廳堂方向的陸明突然張大眼,最末一名跑堂一與他眼神對上,陸明露齒一笑。
事情成了。
他這些日子的卑躬屈膝,所有的忍辱負重,全是為了這一刻。
那名端著蓴萊羹的跑堂懷里,正藏著一支紫黑色極其稀罕珍貴的鴆鳥羽毛。這食毒蛇的鴆毒性之強,只消將毛梗朝酒水中輕輕幾劃,不到幾刻鐘飲者即七孔流血而死。
陸明這計謀算得歹毒,他料定段柯古是朝廷命官,若中毒身亡,負責掌杓備料的曲如意再無辜,也絕對逃不了牢獄之災。
而他,剛好可以趁「小蓮莊」群龍無首,再次坐享其成。
這也是他敢大膽撕破那紙轉讓契的原因。那種東西他再寫就有,就算撕個百張千張,他也不怕,但千算萬算,他就是忘了算進如意過人的靈鼻。
苞在最後的跑堂一與如意擦身而過,她突然皺緊眉,喚道︰「等等。」
「小姐?」端握著菜盤的雙手一纏,跑堂怯怯看了她一眼。
「這蓴菜羹味道不對,你跟我過來。」她手一拉,直接把人拉回屏風後。
般什麼鬼!不但跑堂冷汗直流,連引頸翹望的陸明也跟著皺眉。
如意從懷里取出一把小杓,不多不少朝蓴菜羹里沾了那麼一些。
跑堂張大嘴還未喊聲,她已將杓子送進嘴嘗了一口。
見狀,陸明猛地站起。
一直分神觀察陸明的段柯古警覺抬頭,朝屏風方向一望,正好就看見如意手一打,揮落跑堂手里菜盤的動作。
「砰咚」一聲,熱騰騰的蓴菜羹與白瓷碗碎了一地。
「什麼聲音?怎麼回事?」廳上的吃客驚聲大叫。
段柯古全然無視周圍的騷亂,他唯一念頭,就是快到如意身邊去。
從沒有一刻,他感覺時光的流逝,是這麼緩又這麼快。從如意揮落菜盤,接著摔跌的瞬間,他所有知覺仿佛全都打開了般,她每一個傾斜,投向他的一瞟,還有自己堪堪接住她,卻讓她從懷抱間滑落的震愕……他所感覺到的每個動作,都像雕刻般深深烙印在他心版。
「不,如意,你別嚇我——」他攙起倒地的她,渾身顫抖地看著她。
才這麼會兒時間,她已緊合雙眼,雙手無力垂下。
于伯從另一頭奔來,手里抓著一只棉囊,揚聲呼喚︰「大人,小的這兒有瓶護心丹……」
這瓶護心丹是皇上賜下的寶物,據說是用許多珍奇藥材熬煉。先前于伯領著一干僕佣南下,段丞相要于伯帶著,就怕自己兒子出門在外,突然有個什麼萬一,想不到正好派上用場。
段柯古抖著手接過藥丸,端起如意下顎一捏一拍,豌豆大小的黑丸一下滑入她嘴里。
他很清楚護心丹效用,頂多只能多拖點時間,要解毒還是得靠解藥。
他將如意往于伯懷里一放,起身四顧,不一會兒便瞧見趁亂逃竄的下毒者。
「抓住他!」段柯古大聲命令。
「不不,大人饒命,小的所以會這麼做全是陸當家的指示,小的是被逼的……」被擒住的跑堂不消拷問,立刻交出懷中的鳩鳥羽毛。
「陸明!」段柯古都喝一聲,猛地回頭,屏風後邊已不見陸明身影。「傳令下去,前門後門全給我關起來,要有人敢放人出去,我絕對要他拿命來抵!」
第8章(2)
手戴鐵枷的陸明根本跑不遠。
他一見事情不對,馬上頭一轉,趁亂躲到院里的奇石堆中。他本是想一路跑出大門,可一听段柯古吼聲,他就知道自己得先找個地方藏身。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能躲過追捕,說不準還有逃出去的機會。
可沒想到段柯古一跳躍上「一枝軒」屋頂,居高臨下,一會兒就發現陸明藏身何處。
陸明被狠狠拖出藏身地。
「把解藥交出來!」段柯古手指掐緊他脖子。
「我沒有。」陸明噎著聲音說話。
鴆毒是天下奇毒,當初他所以用它,就是打定主意,絕不讓吃下的段柯古有任何活命的機會。
段柯古冷硬如冰的眼直直地瞪著陸明,親眼望見心愛人兒倒地的懊悔,還有此刻心中亟欲擊斃陸明的狂暴怒火,全是向來淡薄閑散的他從未體會的情緒。
他現在終于能夠理解,恨意為何能讓一個人變得瘋狂、渴望報復——這就是他此刻的心境,他恨不得當場撕碎這張丑陋至極的嘴臉!
「你以為你說沒有,我就拿你沒辦法?」蔓延狂燒的怒火讓他聲音變得嘶啞。他自懷中掏出方才拿到的羽毛,以羽尖輕蹭陸明臉頰。
「你、你要做什麼……」陸明煞白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