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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片雲 第31頁

作者︰瓊瑤

站起身來,她終于慢吞吞的,無聲無息的走到他的身邊。她凝視著他,伸出手去,她想撫模他的頭發,卻又怯怯的收回手來。她不敢踫他!她竟然不敢踫他!吸了口氣,她投降了,屈服了,徹徹底底的投降了。

「樵樵,」她的聲音單薄而誠懇。「我明天就去段家!我親自去看宛露,親自去拜訪她的父母,代你向她家求婚,如果時間趕得及,你還可以在去美國以前結婚。」

他仍然僕伏在那兒,動也不動。

「樵樵,你不相信我?」她輕聲的。「天快亮了,我不用等明天,我今天就去。我會負責說服宛露,如果她還在生氣,如果必要的話,我向她道歉都可以。」

孟樵終于慢慢的抬起頭來了,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白色的琴鍵,他的面頰已經凹進去了,他的眼楮里布滿了紅絲。但是,那眼光卻仍然是陰鷙的、狂猛的、灼灼逼人的。他直視著母親,臉上一無表情。他慢吞吞的開了口,聲音里也一無感情。「太晚了!」他麻木的、疲倦的、機械化的說︰「她已經在三天前結婚了。」站起身子,他頭也不回的沖進了臥室,砰然一聲關上了房門。孟太太楞楞的站在那兒,好久好久,她無法移動也無法思想,然後,她覺得渾身軟弱而無力,身不由主的,她在孟樵剛剛坐過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出于本能的,她打開了琴蓋,輕輕的,機械化的,她彈了兩三個音符,她發現自己在重復孟樵所彈的曲子︰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眼淚終于慢慢的涌出了她的眼眶,滑落在琴鍵上。

一星期以後,孟樵奉派出國了。

在孟樵出國的同時,宛露和友嵐正流連在日月潭的湖光山色里,度著他們的「蜜月」。

日月潭雖然是台灣最有名的名勝區,宛露卻還是第一次來,只因為段家並不是經濟環境很好的家庭,旅行對他們一向是十分奢侈而難得的。到了日月潭,他們住在涵碧樓,一住進那豪華的旅社,拉開窗簾,面對一窗的湖光山色,宛露就驚奇而眩惑了。「哦,友嵐,你不該花這麼多錢,這種旅館的價錢一定嚇死人!」「別擔心錢,好嗎?」友嵐從她身後,抱住了她的腰,和她一塊兒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的湖與山。「我們就浪費這一次,你知道,人一生只有一次蜜月。哦……」他怔了怔。「我說錯了。」「怎麼?」她也微微一怔。「怎麼錯了?」

「我們會有許許多多的蜜月!」他在她耳邊低低的說︰「我們要共同在這人生的路上走幾十年,這幾十年,將有數不清的月份,每個月,都是我們的蜜月!等我們白發蒼蒼的時候,我們還要在一起度蜜月!」

她回過頭來望著他,眼光清柔如水。

「說不定等到我年華老去,你就不再愛我了。」她微笑的說。「等著瞧吧!」他凝視她,深沉的說︰「時間總是一天一天都會過去的,現在我們覺得年老是好遙遠好遙遠的事,可是,總有一天,它也會來到眼前。到了那一天,你別忘了我今天所說的話,我們會度一輩子的蜜月。」他吻了吻她那小巧的鼻尖。「宛露,」他柔聲說,看進她的眼楮深處去。「嫁給我,你會後悔嗎?」她定定的望著他,用手環抱住他的脖子,她用一吻代替了回答。可是,在這一吻中,有個影子卻像閃電般從她腦海里閃過去,她不得不立刻轉開了頭,以逃避他敏銳的注視。

把一切行裝安頓好之後,他們走出了旅社,太陽很好,和煦而溫暖的照著大地。這正是杜鵑和玫瑰盛開的季節,教師會館的花園里,一片奼紫嫣紅,花團錦簇。他們沒有開車,徒步走向湖邊,那些游船立即兜了過來,開始招攬生意。游船有兩種,一種是汽艇,一種是船娘用手槳的。友嵐看了她一眼︰「坐那一種船?」「你說呢?」她有意要測驗一下兩人的心意。

「手搖的!」她嫣然的笑了。坐進了那種小小的,手搖的木船,船娘一撐篙,船離了岸,開始向湖中心蕩去。友嵐和宛露並肩坐著,他望望天,望望雲,望望太陽,望望山,望望湖水,最後,仍然把眼光停駐在她身上。她還是新娘子,但她已放棄了那些綾羅綢緞和曳地長裙。她簡單的穿著件粉紅色襯衫,和雪白的長褲,依然是她一貫的作風,簡單而清爽。陽光閃耀在她的頭發上,閃耀在她的面頰上,閃耀在她的瞳仁里。自從她的身世揭開之後,她身上總有一股揮之不去,擺月兌不開的憂郁。現在,她身上這種憂郁是收斂了。或者,她努力在振作自己,甚至偽裝自己,總之,他一時之間,無法從她身上找到憂郁的影子……他的注視使她驚覺了,她回頭看他,臉頰紅紅的。

「你不看風景,瞪著我干嘛?」她半笑半嗔的。

「你比風景好看!」「貧嘴!」她笑罵著。「真的!」「那我們來日月潭干嘛?何不在家里待著,你只要瞪著我看就夠了!」「可是……」他用手抓抓頭,一股傻樣子。「那不行哪!」

「怎麼不行呢?」「你是比風景好看,可是……可是,風景比我好看,我可以只看你就夠了,你不能只看我呀!」

她忍不住笑了。他凝神的看著她,笑容收斂了。滿足的輕嘆了一聲,他緊緊的握住她的手。「知道嗎?宛露?很久沒有看到你笑得這麼開朗,你應該常常笑,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麼可愛!」

她怔了怔,依稀彷佛,記憶里有個聲音對她說過︰

「我從沒看過像你這麼愛笑的女孩子!」

同一個聲音也說過︰「你真愛笑,你這樣一笑,我就想吻你!」

她不笑了,她再也笑不出了。不知怎的,一片淡淡的憂郁,就浮上了她的眉梢眼底。她轉過頭去,避免面對友嵐,低下頭來,她用手去撥弄那湖水。忽然間,她楞了,呆呆的看著那湖水,她動也不動。「怎麼了?」友嵐不解的問。「湖水里有什麼?」他也伸頭看著。「有魚嗎?有水草嗎?」

不是魚,不是水草,湖里正清清楚楚的倒映著天上的雲彩。「我是天空里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她的心髒收緊了,痛楚了。「嗨,宛露!」友嵐詫異的叫著︰「你到底在看什麼?水里沒有東西呀!」宛露回過神來。「是的,水里沒有東西!」她用手一撥,那些雲影全碎了。「我就是奇怪,水里為什麼沒有東西!」

友嵐失笑了。「誰也不能知道,你腦袋里在想些什麼!」他說。

她暗暗一驚,悄眼看他,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話中有話,她的臉上,已不由自主的發起燒來。

一個下午,他們環湖游了一周。去了光華島,也和山地姑娘合拍了照片。去了玄武寺,走上了幾百級石階。游完了「月」潭,也沒有放棄「日」潭。友嵐不能免俗,也帶著一架照相機,到處給她拍照。船到了日潭的一塊草地的岸邊上,她忽然想上岸走走,他們上了岸。一片原始的,青翠的草原,完全未經開發的,草深及膝。她不停的往里深入,友嵐叫著說︰

「別走遠了,當心草里有蛇!」

她笑笑,任性的往里面走,然後,他們看到兩棟山地人的小茅屋,茅屋前,有兩只水牛,正在自顧自的吃草,一個山地孩子,曬得像個小黑炭一樣,騎在一只牛的背上,拿一片不知名的樹葉,卷起來當笛子吹。看到他們,那山地孩子睜大了眼楮,好奇的張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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