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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片雲 第30頁

作者︰瓊瑤

孟太太扶著門,整個人都靠在門框上,她申吟著。

「樵樵,」她喃喃自語的。「我已經失去你了。我知道。宛露把許多殘忍的觀念給了你,而且深入到你腦海里去了……」「告訴我!」孟樵注視著母親,清晰而低沉的問︰「宛露的話,有沒有幾分真實性?有沒有幾分講到你的內心深處去?你百般挑剔宛露,是不是出于女性嫉妒的本能,你不能容許我有女朋友?是不是?媽,是不是?」

「樵樵,」孟太太申吟著模索進來,跌坐在椅子里,她用手抱住了頭,痛苦的掙扎著。「我只是愛你,我只是愛你。」

「媽!」他終于悲切的喊了出來。「你的愛會殺掉我!你知道嗎?宛露對我的意義,比生命還重要,你難道不明白嗎?媽,你愛我,我知道。可是,你的愛像個大的蜘蛛網,快讓我掙扎得斷氣了!」他跳了起來,拿起一件外套,對室外沖去,天才只有一點蒙蒙亮,雨點仍然疏疏密密的灑著。孟太太驚愕而又膽怯的喊︰「你去那兒?」「去找宛露!」「現在才早上五點鐘!」孟太太無力的說。

「我不管!」孟樵跑到宛露家門口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冬天的天亮得晚,雨點和雲霧把天空遮得更暗。他一口氣沖到了那大門口,他就呆住了。他要干什麼?破門而入嗎?按門鈴通報嗎?在凌晨五點鐘?迎面一陣涼風,喚醒了他若干的理智,他站在那兒,凍得手腳發僵,然後,他在那門口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徘徊又徘徊,等待著天亮。最後,他靠在對面的圍牆上,仰望著宛露的窗子。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那窗子有了動靜,窗簾拉開了,那霧氣蒙蒙的窗子上,映出了宛露的影子,苗條的、縴細的背影,披著一頭長發……他的心狂跳了起來,忘形的,不顧一切的,他用手圈在嘴上,大叫著︰

「宛露!」窗上的影子消失了,一切又沒有了動靜。

「宛露!宛露!宛露!」他放聲狂叫,附近的人家,紛紛打開窗子來張望,只有宛露的窗子,仍然緊緊的闔著,那玻璃上的人影,也消失無蹤。

他奔過去,開始瘋狂的按門鈴。

門開了,出來的是滿面慈祥與溫柔的段太太。

「孟樵,」她心平氣和的說︰「暫時別打擾她好嗎?她病了,你知道嗎?」他一震。「我要見她!」「現在嗎?」段太太溫和的。「她不會見你,如果你用強,只會增加她的反感。我不知道你對她做了些什麼,但是她听到你的聲音就發抖了,她在怕你。孟樵,忍耐一段時間吧,給她時間去恢復,否則你會越弄越糟!」

他的心髒絞痛了。「忍耐多久?」他問。「一個月?」「我沒有那麼大的耐心!版訴她,我明天再來!」

第二天,他再來的時候,開門的變成了兆培。

「我妹妹嗎?她住到朋友家去了!」

「我不信!」他吼著,想往屋里闖。

兆培攔住了門。「要打架?還是要我報警?」他問。「世界上的追求者,沒有看到像你這麼惡劣的!」

他凝視著兆培,軟化了。

「我一定要見她!」他低沉而渴切的。

段立森從屋里走出來了。

「孟樵,」段立森誠懇而坦白。「她真的住到朋友家里去了,不騙你!如果你不信,可以進來看。」

他相信段立森,冷汗從背脊上冒了出來。

「段伯伯,請您告訴我她的地址。」

「不行,孟樵,」段立森溫和而固執,「除非她願意見你的時候。」「難道她不上班?」「她已經辭職了。」「我每天都會來!」他說。掉頭而去。

他確實每天都來,但是,不到一個月,他在段家門口看到了大大的喜字,宛露成了顧家的新婦。

第十三章

深夜。孟樵坐在鋼琴前面,反反覆覆的彈著同一支曲子。孟太太縮在沙發的一角,隱在燈影之中,默默的傾听著。從孟樵三四歲起,她就教他彈鋼琴,但是,他對音樂的悟性雖高,耐性不夠,從十幾歲起,孟樵的琴已經彈得不錯,他卻不肯用功再進一步。自從當了記者,他的生活忙碌了,對于鋼琴,他更是踫也不踫。可是,今夜,他卻坐在鋼琴前面,足足彈了四小時了。彈來彈去,都是同一支曲子,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不知道是彈到第幾百次了,這單調重復的曲子,把那寂冷的夜,似乎已敲成了一點一滴的碎片,就像屋檐上的雨滴一般,重復又重復的滴落。孟太太下意識的看看手表,已經是凌晨三點了。難道這痴子就預備這樣彈到天亮嗎?難道他又準備整夜不睡嗎?她注視著兒子的背影,卻不敢對他說什麼,從何時開始,她竟怕起孟樵來了。她自己的兒子,但是,她怕他!怕他的陰鷙,怕他的沉默,怕他那凌厲的眼神,也怕他那孤獨的自我摧殘。在這所有的「怕」里,她自己明白,發源卻只有一個字︰「愛」。她想起孟樵一個多月前對她說的話︰「媽,你的愛像一張大的蜘蛛網,我都快在這網里掙扎得斷氣了。」現在,在那重復的琴聲里,她就深深體會到他的掙扎。他不說話,不抬頭,不吃,不喝,連煙都不抽,就這樣彈著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他已經彈得痴了狂了。

孟樵注視著手底那些白鍵,和那些黑鍵。他熟練的讓自己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滑過那些冰冷的琴鍵。如果說他有思想,不如說他沒思想,他只是機械化的彈著這支曲子,朦朧中,唯一的意識,是在一份絞痛的思緒里,回憶起第一天見到宛露時,她那喜悅的、俏皮的、天真的聲音︰

「我叫一片雲!」一片雲!一片雲!你已飄向何方?一片雲!一片雲!你始終高高在上!一片雲!一片雲!呵!我也曾擁有這片雲,我也曾抱住這片雲!最後,卻仍然像徐志摩所說的︰「我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是的,他要被報社派到國外去,三個月!或者,在這三個月中,他會摔飛機死掉,那就名副其實的符合了徐志摩這句話︰「我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

他的琴聲遽然的急驟了起來,力量也加重了,如狂風疾雨般,那琴聲猛烈的敲擊著夜色,敲擊著黎明。他狂猛的敲打著那些琴鍵,手指在一種半麻木的狀態中運動。似乎他敲擊的不是鋼琴,而是他的命運,他越彈越重,越彈越猛,他一生彈的琴沒有這一夜彈的多。然後,一個音彈錯了,接連,好幾個音都跟著錯了,曲子已經走了調。「我是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連這樣的曲子,都成不了完整的,他猛烈的一拳敲擊在那琴鍵上,鋼琴發出「嗡」的一聲巨響,琴聲停了,他砰然闔上琴蓋,把額頭抵在鋼琴上面。

孟太太忍無可忍的震動了,孟樵最後對鋼琴所做的那一下敲擊,似乎完全敲在她的心髒上,她覺得自己整個的心都被敲碎了。她震動、驚慌、恐懼,而痛楚之余,只看到孟樵那弓著的背脊,和那抵在鋼琴上的後腦,那麼濃黑的一頭頭發,像他去世的父親。她的丈夫已經死掉了!她的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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