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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瀾池 第31頁

作者︰藍蓮花

我們一時無言。

她卻不再理睬我們,俯去,想要托起池楊,卻力有不足,踉蹌一下。

我上前說道︰「讓我來。」

她看我一眼,退開來。

我將池楊送至峰頂,她低聲說︰

「這里就行了。你們走吧。」

阿湄顫抖一下,輕聲道︰「姑姑…你不同我們回去麼?」

她似乎在面紗後笑了一笑,抬頭望著我們︰

「回哪里去?慕容寧早已死了,就死在那場火里,她再不欠慕容家什麼了。至于我,我什麼人也不是,我只是他的妻子。」

阿湄呆呆望著她,顫聲道︰「姑姑……原來你…」

她看一眼阿湄,卻不答話。只低頭去望池楊,緩緩伸手,撫上他已沒有生命的蒼白臉孔。

「那麼,他知道麼?」阿湄哽咽著問。

她沉默地看著池楊,過了很久才低聲道︰「他可沒你聰明,這些年來我全是為他活著的,他卻以為我只是為了怕他對慕容門不利……」

她目光溫柔恍惚起來,模糊的低語仿佛並不是要說與誰听,只是仿佛這麼說著,就可以平安快樂。

「那天晚上他來看我,他跟我說︰‘你放心吧,慕容門不會被滅了。將要被滅門的是我。’他告訴我他落入了圈套,池落影遠征江南已經撲空,慕容門人一定已暗中北上。莊中守備空虛,是沒辦法抵擋了。我問他有何打算,他笑笑地說︰‘還能怎樣?計輸于人,一死而已。只可惜紅蓮山莊百年基業竟斷送在我的手上。’他的語氣可真淡得很,他那人總愛這樣,不管心里成了什麼樣子,面子上還總是要逞強,不許別人听出他的心思……後來他忽然站起身說︰‘池楓重傷初愈,我要先安排他去安全之所。’打開石門,他卻又站住,對我說︰‘他們來時,你便跟他們走吧。我不再留你。’我知道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和山莊共存亡,那我還走什麼。於是我說︰「我不會走。」他怔住,問我為什麼。等了很久,也沒听見我回答。他嘆了口氣,也就關門去了。」

「但是昨晚他來看我,告訴我你們已經攻進來了,我們的幾道防線很快就會被破。他要帶我出去,把我交給你們。但是我說︰「我哪里也不會去。」他後來終於急起來,問我︰‘你究竟想要怎樣?你定要親手殺了我麼?’我抬頭看他,然後我告訴他︰‘不,我只要陪著你一起死。’有那麼一會兒他連呼吸都停了,後來他抖著聲音問我︰‘你說什麼?’我沒再回答,我朝他走過去,緊緊抱住他。他全身都在抖,一陣冷,一陣熱的,卻一動也不動地由我抱著。很久以後他才抱住我,低聲說︰‘好吧,我死以前一定會回來。’」

「我本來不必出來找他,既然他答應過我,就一定會回來。但是我想要早一點見到他。若是他傷得太重走不動路,我也可以帶他回去……那里才是我們的地方,從此都在一處,再沒有旁人。」

她說到這里便停了,過了很久,看一眼淚流滿面的阿湄︰

「別難過,等你大些就知道,其實人死了也不值得傷心,活著也未見得更快活。」

她抬頭看看天色,又望望我,淡淡道︰「你們走吧,離開這里,走得越遠越好。」

我心中一動,一時間若有所悟。

我默默走去拉起阿湄,向她拜了兩拜。

她坦然受禮,望著我低聲說︰

「記得別做你爹,即使是為了慕容門。」

我全身一震。

……

正午時分,我們離開紅蓮山莊已有十里。

忽听一聲轟然巨響,大地為之震撼。部眾一片喧嘩,竟有傷者當即跌倒。

只見遙遠空中升起一團黑沉沉的濃煙,迅速擴散侵入日影,剎那天空萬分陰霾。烈烈火光隨即沖天而起,火中吞吐出無數大小殘片,遠遠半天塵土滾滾襲來,眼前一片蒙昧。

忽然我只覺胸中劇跳,耳畔聲息全都已遠去。

恍惚間仿佛只听見關山千度而來的一記羌笛……又或是茫茫萬里平原中的一聲野唱……

……

很久以後,塵埃落地,一切平息。

我默默回頭望向眾人,只見人人塵土蒙面,木然呆立。

我看見阿湄臉上慢慢濕了兩行。

她面前的地上不知何處而來一只斷柄殘荷,委頓塵泥之中。早已紅消香散。

阿湄俯身撿起。

我咽下一口似血似氣的東西,默默轉身離開。

……

到達那片松林時已屆黃昏。蒼渺林中平煙浮聚,深處有飛檐斗拱隱露端倪,該是集嵐院無疑。

我命令手下止步,就地戒備休息,獨自一人近前察看。

林中一派寧靜,除去淡淡山嵐,全然看不出異樣。其中陣形竟然絲毫不露痕跡,一瞥之間已覺精深難測。

我繞林一周,回去命令眾人距林五里,安營住宿。

……

當夜無眠,我潛心思索陣中布置,一時卻全無頭緒。忽然帳簾輕掀,我抬起頭,看見阿湄。

「二哥,這里是什麼地方?」

「集嵐院。」我知道終究無法瞞她。

她臉色蒼白,猶豫片刻,終于問道︰「你一定要殺他?」

我無法回答。

她咬住嘴唇,不再說話。

然後她轉身離開了我的帳篷。

我凝望著拂動的帳簾,我沒有去追她。

因為我知道自己無法給她她想要的承諾。

第八章

千尋

慕容湄

松蔭蔽日,林中陰寒徹骨,三三兩兩灰蝶盤旋。

五月十五,然而這里竟完全不似五月天氣。

二哥約束手下不許他們擅入松林,我知道是池楓在這里設下了陣法,一時難以破解。

然而集嵐院守衛至多不過百人。一旦二哥思索周詳得以破陣,池楓便會再無憑依。敗勢已成定局,池楓如此苦守,也不過只是延宕時間。

我闖入陣來,並不奢望可以破陣而入見到池楓。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想要怎樣,也許我只是不能忍受見他們互相殘殺,也許我只是想在那以前先死在陣中。

我朝著露出一角的飛檐直直走去,我想這條最直接的道路一定布滿機關陷阱。然而我什麼都沒有遇到,只除了周圍越來越冷。

五月天氣,吐氣竟漸成白煙。

我的手凍得青紫,各處關節幾乎已不能彎曲。無形寒氣如細厲發絲,刺入全身上下每個毛孔。我在不停發抖,牙關劇顫。漸漸又冷到不再疼痛,只是一片僵硬麻木,從腦到心一直到我的手腳。

但我沒有後退。我一直蹣跚前行,直至我被凸出地面的樹根絆倒在地。我覺得凍成冰脆的四肢仿佛一下子摔得七零八落,再也無法拼合。我伏在地上,抬起頭來,我看見集嵐院的屋檐依然遙遠,仿佛永生永世都不可企及。

周圍一切漸漸模糊虛散。

……

很久以後我听見琴聲。

眼前月光晶瑩,薄霧似的煙嵐緩緩彌漫,天地間盈滿流離失所的青色。

我看見不遠處的蓮花池,風前水邊,那青衫的身影。

我靜靜听他彈琴。

是我從未听過的曲子。

一曲闌干,琴音哀徹。

……

不久以後他放開琴,起身。

慢慢向我走來。

「為什麼要一個人冒險進來?」他靜靜問我,雙眉微結。

我沒有回答。

我目不轉楮地看著他。

他眼中的悲傷苦澀令我心碎。

我看見他額上蒼白到幾乎透明的皮膚,他瘦了那麼多,皮膚下的青筋都因此變得明顯。

忽然間我想起我刺他的一劍曾讓他的血幾乎流光,似有萬箭穿心——我猛然伸出手,緊緊緊緊擁抱了他。

我那麼地用力,用力到手臂幾乎痙攣。這一刻即使三界鬼神八部眾生一齊出手,也不能讓我松開片刻。即便讓我立時死去,我仍會以漸漸冰冷僵硬的手臂這樣緊抱著他,在我死後,除非以利刃砍斷我的臂膀,否則依然無人可以讓我們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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