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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瀾池 第19頁

作者︰藍蓮花

我忽然明白,門外便是那方才喚住人們搜查的人。

「去開門吧。」我說。

她迎進的男子眉目秀爽,風儀純靜,與池楊迥然不同,卻依稀可見相似輪廓。

是池楓。

他靜靜望著慕容湄,嘆息似地︰

「我知道是你。」他說。

慕容湄呼吸急促,卻一時無言。

池楓轉身,由懷中取出一只銀盒,放在桌上。

「此藥內服,暫時止痛頗有神效,明早他應該便可以行走。」

想想又道︰「我會調走鎮上莊丁以及山口埋伏,你們盡避放心。」

他離開桌邊,專注地望一眼慕容湄,旋又移開目光,輕輕一嘆,走到門旁。

「等一等。」慕容湄聲音顫抖地說。

他回過頭來,微微一笑。

良久他說︰「如果你願意,我仍會等你回來。」

他看她的目光淡靜溫柔,仿若看著谷中微嵐自在升起,清風煙蘿,雲滅濤生。

慕容湄夢游般向他走近,輕輕擁抱了他。

「那麼你等我。」她說。

第六章

驚變

池楊

酥雨無痕,蓮池零落新碧。

三月初八。

我踏上九曲橋,看見池楓正獨自憑欄,青衫歷歷,已為雨水沾濕。

听見我的腳步,他抬頭一笑,叫聲︰「大哥!」

又指著池中初發蓮葉淡淡說︰「今年的荷葉抽得真早。」

莊中有溫泉暗通池底,盡避地處塞北仍可種植蓮花,但三月生葉卻並不尋常。

我點點頭。

「過幾日便是清明,」同他看了一陣如鏡池水後我說,「我們一同去掃墓。」

他低聲答應。

池家墓地在瑯然谷。三山環和,溫泉溪水暖氣燻蒸,已有野桃花灼灼盛放。

家人布好祭品便出谷相侯,我們于先祖父母墳前一一拜祭。然後我在慕容寧的墓前駐足凝望,池楓立于我身後幾尺,默不作聲。

我回過頭,迎上他的眼光。我看出他仍無法釋懷,雖然事情已過去兩月。

「我從未怪你。」我說。

我從未怪過他,即使當那天他忽然走進我的書房,告訴我幾天前在鈴雨鎮他放走了關荻和慕容湄。他當時神情愧疚迷茫,而又坦白無欺,只將事情一一說清,全無辯解。

我不去看他,沉默很久,我說︰

「我寧可你不讓我知道。」

他嘆口氣,垂下頭。我的弟弟,他從不懂得文過飾非,更不懂得對我隱瞞。

我命令他十天不許出懷楓居。他領命而去,狀若釋然。然而我們只是互相做作,心照不宣。他明知所謂責罰只為了讓他安心,他知道,所以盡避他為此更加不安,也只能裝成一派欣然。

「我從未怪過你。」

當我這樣說時,他只笑笑,無言。責怪他的只是他自己,我無計可施。

「慕容湄可曾提起幾時回來?」我轉開話題。

「她……」

他忽然停下,望著東側山嶺,目光一漲,萬分明亮。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白衫女子遠遠站在東邊山壁,面目雖不清晰,也可以猜出是是慕容湄。

「大哥……」他回頭望我,聲音微顫。

「你去吧,」我說,「帶她一起回莊。」

他一笑生華,飛掠而去。我看見他在山坡迎上她,兩人站定。

我移開目光。

青天無片雲,而溫泉里逸出的白霧團團飄移,仿佛所有的雲都落在這谷中。

我轉身望著水汽氤氳中慕容寧的墓碑,想起她帶給我的一切。我不知道這一次,另一個慕容家的女子會為我的弟弟帶來什麼。

就在這時我分明感到心驚。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大手在我心頭突然收緊,我不由自主地轉身,看見山坡上池楓正微微後退——

霎那間我棰心痛悔,拔身飛掠。我眼前發紅,撞開草木,奪路狂奔。但我絕望地感到一切都為時過晚,大錯已經鑄成。

池楓!

************

他回過頭來,當他听見我的叫聲。

他臉上有一種天真的困惑,雙目迷茫。

在他身後,慕容湄呆呆站著,她手中長劍正滴下最後一滴鮮血。

我急痛攻心,雙眼如欲噴血,出劍,我撲向她。我毫不留情,我劍勢如狂,我刺出我所有憤怒後悔恐懼悲痛,我不能允許任何人傷害我的弟弟,我不能。

白影一閃,是池楓,他竟然擋住她!

我不及收勢,奮力扭轉劍尖。劍鋒擦過他的衣服,我趔趄向前,勢猶未盡,我跪倒,長劍深深插入土中。

學劍三十年,我第一次如此狼狽。

「大哥,你放她走吧。」池楓在我身邊安靜地說。

我望著他衣上斑斑血痕,覺得全身滾燙,唯有心中一片冰冷。「不!」我拔出劍厲聲說。

他慘淡一笑,抓住我的手腕︰

「只當是我最後一次求你。」

我如被劈面一拳。放開劍柄,我回頭望著慕容湄。

她眼神一片空洞,干枯無物。

「你走吧,」我听見池楓說,「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一無所知。」

她目光一閃,望向他。

「我不要緊,」池楓努力將顫抖聲音轉成柔和,「傷口並不深。」

她望著他,仿佛一無所悟一無所思。

忽然間,她轉過身,緩緩走開。她倒拖著那柄長劍,在岩石上磕磕踫踫,緩緩消失在山嶺那邊。

我如夢方醒。

我將池楓放倒在地,撕開他的衣服。

傷口在月復部,並不深。然而他的血源源不斷地涌出,仿佛永遠不會停止。

我雙手顫抖,掏出他懷里和我懷里所有的傷藥。我將它們全部倒上他的傷口,然而血如噴泉,將堆積的藥粉奮力沖開。

我腦中一片空白。

這時我听見他的聲音︰「對不起,大哥。」

我轉頭去,看見他慘白臉色,焦點模糊的雙眼。我覺得他額上每一顆汗珠都如一只冷漠的眼,看我被絕望和恐懼完全吞沒。

「不要怪她……」他斷續地說,「她並不想……」他忽然停下,輕輕側頭,沒有了聲息。

霎那間,我從頭至踵地冰涼。

我吹響竹哨,谷外家人遠遠趕來。

我低頭包扎起他的傷口,即使在包扎後,血仍一意孤行地狂涌,不死不休。

那些血令我一時眩暈,我抬起頭望著遠方。

四周很靜,千山佳樹,碧草芳輝,灌木叢中鳥影相逐。

我記得這一天是清明。

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淨。

然而此刻在我懷中的沒有知覺的弟弟,我覺得他比世上一切東西都更加清潔明淨,不染微塵,必得我以生命照顧珍惜。

從來,我都這樣覺得。

他出生時我八歲。

那時我已隨父親習劍三年,常常在練劍之後,到他的搖籃前看他。

如果他在睡,我就細看他胖胖的臉和小小的手腳,覺得奇妙而有趣,不敢相信自己也是從這樣具體而微時長成。

如果他醒著,看見我來便會發出咿啊的叫聲,急急蹬腳伸手,無由傻笑。我常被他逗得前仰後合,無限快樂。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

那天我和父親在院中練劍。母親忽然抱了弟弟來,笑容可掬。

案親讓我暫時停下,問母親什麼事。母親卻只是笑,向我神秘招手。我放下劍,走過去,看見弟弟在她懷中向我探出身來。

我接他過來。母親仍在旁邊低聲逗他,唧唧噥儂也不知說些什麼。忽然間,他扭過臉,認真地看著我,清晰地叫了聲︰「哥哥!」

我楞一楞,心中霎時軟得塌陷下去,而又尷尬萬分。我不敢看他一片漆黑的眼楮,轉過頭,我看著院中的樹。

案親母親全都在笑,要他再叫一聲。他听得懂似的,果真又叫了一串,大家笑成一團。而弟弟左顧右盼,得意非凡。

那天晚上,我到他的搖籃邊看他。我走時他忽然醒來,在黑暗中我听見他含混地咕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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