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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老婆 第3頁

作者︰候文詠

這麼多的噱頭讓人實在不安。婚姻專家已經說過許多話了。我開始懷疑,會不會婚姻就是這個樣子,一堆噱頭與一堆美麗假相的組合。不但如此,人人還樂于幫忙成全這個謊言?

就在我快要哭出來的時候,攝影公司給我看了一卷他們制作的實況錄像。並問我是否願意如法炮制。那卷錄像是由三流的理查克萊德門音樂,加上一堆吃吃喝喝的人,還有喝醉酒的人。新郎新娘被一群整人專家以不文雅的方式修理。我斷然拒絕了他們的提議。同時心情好了一點。我有一種看到別人滑倒,拍手叫好的邪惡快感。原來我並不是全世界最無奈的人。

盡避如此,這才只是剛剛開始而已。

接著是我的母親。她的最大兒子現在要結婚了,所以她也與有榮焉。有一天我回到家里,發現我的老媽兼程北上。灰頭土臉從我的房間走出來。

「哎呀,你都快結婚了,房間還弄得到處是書。像個小孩子一樣。」我親愛的老媽一邊抱怨,同時我發現有兩名身強力壯的工人,把我的書桌搬了出來。

「書和結婚有什麼關系?」我走進房間里面,哇,不得了,滿地都是書,亂七八糟,像是才遭了強盜一樣。

「你听過有人洞房花燭夜在看書的嗎?」

「啊!我擺在桌上那一堆臨床的數據呢?」

「你是說那一堆亂七八糟,疊在桌上的垃圾紙?」

「那不是垃圾,那是臨床實驗數據。八十個病人的臨床實驗的心血結晶。一共費了我快一年的力氣。」

「我告訴你,那些垃圾已經在樓下的垃圾堆里面了。你最好趕快去找。」親愛的老媽顯得很不滿意,「我要真的覺得那些資料很重要,我絕對不會像你那樣亂擺。」

我飛也似地奔下樓去。在一堆塑料袋,死貓,舊沙發之間,捏著鼻子,半小時後,總算找出那疊縐成一團,還滴著水的資料。

等我再度回到房間,簡直不認識了。

先是換上了梳妝台。書,以及書櫃全不見了,變成了衣櫃。然後是粉紅色的新床,還套著塑料套。

「過幾天我請人把壁紙一起換掉。」親愛的老媽得意地表示,「這樣看起來就更浪漫了。」

「老媽,」我有點慌了,「這那是洞房,這根本就是把我的書房換成閨房。那以後我怎麼辦?」

「你听好,兒子,」老媽鄭重地告訴我,「你現在已經是快要結婚的人了,你可不可以有一點要結婚的樣子?」

「我是要結婚了沒錯,可是一定要弄成這個樣子才可以嗎?」

「你不弄成這樣,人家看了怎麼知道你要結婚了呢?再說你弄得一屋子書,別人一定說這個父母好狠心,連兒子的新房都舍不得花錢?要結婚了,總得浪漫一下啊,別那麼老古板好不好?」

我成了一個老古板?

浪漫,浪漫,非常浪漫。這些以通俗觀點布置,愈來愈浪漫的色彩,使我的生活愈來愈不方便。我在餐廳看書,在包著塑料套的床上睡覺。屋子里面像細菌分裂的雙喜大紅剪字到處增生。整個屋子像是個粉紅陷阱。

有一天夜里我忽然醒來,想起我要結婚了,從此要過著這種生活,我害怕極了。

日子愈來愈迫近,似乎是除了我之外,人人都興高釆烈。而一切的災難也都來自這些無微不至的關懷。

「乖孫,阿媽告訴你,」老祖母特別把我叫去,「那天晚上上床之前,記得偷偷把拖鞋壓在她的拖鞋上,知道不知道?」

我點了點頭,「可是這樣有什麼好處?」

「好處可多了,」老祖母神秘地告訴我,「你祖父到死之前都還不知道我靠著這一招,治了他一輩子。」

差不多每來一個人,就要好心地告訴我們一些秘方。包括標準的傳統禮俗,吊豬肉、甘蔗在禮車上。還有什麼檳榔,香煙,扇子,手帕,橘子,火爐,紅包,喜幛,公雞,茶葉……。這使得事情愈來愈復雜,事不分大小,從喜宴的地點,菜單,甚至是喜帖信封上到底要用毛筆或者是鋼筆書寫,都有不同的意見。

包可怕的是,有個人把我們的八字拿去合了一下,當場辨定我必須在當日早晨六點鐘完成迎娶的儀式,這才算是良辰吉時。我屈指算了一下,扣掉車程,這意味著新娘必須在午夜三點鐘左右起床開始準備。

竟沒有一個人出面阻止一下這件事。似乎是一旦你決定要結婚了,你就有活該的責任和義務。

然後愈來愈亂,直到結婚的前一天,我們緊張地拿著雙方的家族照片,努力地背著每一個人的身分以及職稱,免得明天搞錯。同時不斷有人告訴我一些有待解決的小事,像是有一個司機請假不能來,必須找人替代。或者是餐館來問到底要多少啤酒,多少紹興酒之類的雜事。這不像是結婚,有點像是明天要公演了。我很懷疑這一切能串在一起。我十分擔心,明天線一拉,這一串珠子就要撒得滿地嘩啦嘩啦了。

謗據我的經驗,所有的混亂到結婚當天會完全解決。然後是一片沈悶,悶得人都快發慌了。

「我們這樣坐著要坐到什麼時候?」我偷偷地問。

「坐到時辰到了,然後上去祭拜祖先。」

坐在客廳里的是雙方家長以及雙方家族的重要干部。新娘一大早就迎娶回來了,但是我還不能親吻她。我們得靜靜地坐在那兒等一、二個小時的時辰。等祭拜過祖先。才算是正式過門。

雙方客氣而安靜,尷尬得很,像是給誰愚弄了似地。

沒有人找得出能夠持續五分鐘以上的話題。大家看著我,彷佛這一切罪過都是我造成的。

沈悶中,我的伯父拿出了他那台隨身小收音機。

「東元,一百零五塊。正道,一百元零三毛……。」

「親家,你也收听股票?」對方的叔叔說話了。

莫名其妙地,雙方的人馬都加入股票分析的討論與戰局。一時氣氛熱絡,雙方大有相見恨晚之勢。真是喚醒群眾,能知團結,最有力的武器。

從股票到對國事的看法,到彼此對疾病的秘方。等我們祭告祖先之後,這兩個原本素昧平生的家族,已經成了熱絡的伙伴了。國父的看法果然沒錯,二十世紀不得不為民生主義擅場之世紀。

我的婚禮是在吃吃喝喝之中結束的。那樣的場面總讓我想起費里尼拍「羅馬」那部電影中,意大利人當著大街的那種吃相,熱鬧而叫人不太敢恭維。台上的長官,不管見過沒見過,一律哇啦哇啦地講一些冠晚堂皇的稱贊與祝福。這一天新郎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沒有人會提他襪子亂丟的丑事。新娘一定是世界上最宜家宜室的女人,大家也忘記了她愛哭的缺點。台下賓客亦不甘示弱地吃他們哇啦哇啦的宴席,交他們唏哩唏哩的際,應他們嘩啦嘩啦的酬。麥克風偶爾發出吱吱的聲響,沒有人覺得那是噪音。噪音是我們喜慶方式的一大部分。中國式婚姻最大的好處恐怕在于這是一個和稀泥的民族,你搞得愈爛,大家愈感到滿意,並且衷心祝福。

等到夜深,所有的賓客都走了之後,我忽然覺得悵然若失。婚姻像是康德拉的小說「黑暗的心」或者是柯波拉的電影「現代啟示錄」。當你充滿著期待沿者河流逆流而上,愈深入核心愈清楚地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你還記得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我們期待的結婚典禮嗎?」

「當然記得。」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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