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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鎮舞會 第12頁

作者︰巴爾扎克

克拉拉曾經將自己對愛米莉性格上的懷疑告訴馬克西米利安•隆榜維爾,這些懷疑相當有根據,這使他時而被自己年輕而澎湃的熱情所控制,時而又想冷靜地認識和考驗一下他寄托以自己幸福的女人。他的愛情並沒有迷惑住他的眼楮,他看出了愛米莉被成見所腐蝕的性格;可是他想首先知道愛米莉是否愛他,然後才來想法子破除她的成見。他不願意將自己的愛情和生命來作冒險。因此他始終不說出自己的心情,但可惜他的目光、他的態度,和他最細微的舉動都將他的愛情暴露出來了。

在德•封丹納小姐這邊,一般少女所具有的自尊心在她身上尤其強烈,因為她有由于家庭出身和自身美貌而產生的那種愚蠢的虛榮,這種自尊心阻止她坦白說出自己的愛情,而愛情的日益滋長,卻又時時使她想說出來。這樣,一對戀人雖然都不曾說出自己秘密的動機,而雙方都本能地明白了他們的處境。在生命中的某些時候,年輕的心靈是喜歡含糊不清的狀態的。正由于他們兩個卻遲遲不開口,他們好象將這個等待變成一場殘酷的游戲。一個想知道另一個是不是愛他,而這一點必須他高傲的情人肯承認才行;另一個卻在等待他隨時打破這個過分尊重別人的沉默。

愛米莉坐在一條粗陋的長凳上,想著三個月來歡樂的日子中所發生的種種事情。她父親的疑心是她最後的恐懼;然而她作了兩三次思考之後,就以一個缺乏經驗的少女的心情,斷定這些恐懼是毫無根據的。首先她確信自己不會犯錯誤。整個夏季,她在馬克西米利安身上並沒有發現任何動作、任何言語可以證明他的出身或職業是低下的;相反,他的談吐卻顯示出他是個掌管國家最高利益的人。

「而且,」她想,「一個辦公室職員、一個銀行家或者一個商人絕不會有這麼多的閑暇,能夠整整一個季度逗留在鄉下的田野和樹林中追求我,自由自在地消磨日子,正象一生無憂無慮的貴族一樣。」正想得入味的時候,一陣樹葉的響聲告訴她馬克西米利安已經來了一些時候,大概正在帶著仰慕的心情偷看她。

「您知道這樣驚動人家很不好嗎?」她微笑著對他說。

「特別是當年輕姑娘在想心事的時候。」馬克西米利安意味深長地回答。

「為什麼我不能夠有我的心事?您不是也有您自己的心事麼!」

「那麼您真的在想心事嘍?」他笑著說。

「不,我在想您的心事,我的心事我自己很清楚。」

「可是,」年輕人抓住德•封丹納小姐的胳膊,夾在自己的胳膊下面,輕輕喊道,「也許我的心事就是您的心事,而您的心事也正是我的心事呀!」

他們走了幾步,正好停在一叢樹下面,樹叢被落日的余暉照耀著,象裹上了一朵紅棕色的雲。自然的美景使這一時刻添上了莊重的氣氛。馬克西米利安突然而親密的動作,尤其是她的胳膊感覺到的、他沸騰的心的劇烈跳動,使愛米莉格外激動,這種激動往往是一些最簡單和最無意識的偶然事件所引起的。

上流社會的青年女子平時在矜持中生活,一旦感情爆發出來,過去的矜持就會使爆發的力量更加猛烈,這是她們遇見一個熱情的戀人時所能遭遇的最大危險。愛米莉和馬克西米利安的眼楮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道出許多平時不敢說出口來的事情。陶醉在這種狀態中,他們很容易就忘記了那些自尊心和矜持的信條,也忘記了那些互不信任的冷靜的考慮。

開頭,他們只是緊緊地握著手來表達彼此間愉快的心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先生,我有一個問題要問您,」經過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又慢慢地向前走了幾步之後,德•封丹納小姐戰栗著,用激動的聲音開口說。「我希望您明白,這個問題是我在家庭中所處的尷尬地位使我不得不提出來的。」

愛米莉結結巴巴地說出這句話之後,接著是一陣對愛米莉來說十分可怕的寂靜。在沉默中,平素這麼高傲的一個姑娘,竟不敢接觸她的戀人的明亮的眼光;她暗中覺得她自己要說的下半截話非常卑鄙︰

「您是貴族嗎?」

說完了這半截後,她恨不得立刻鑽到地底下去。

「小姐,」隆榜維爾變了臉色,帶著一種十分尊嚴的表情鄭重地說道,「我保證直截了當地回答您的問題,可是我要求您首先誠實地回答我向您提出的問題。」

他放開少女的胳膊,年輕姑娘立刻感覺自己好象孤獨一人留在世上。他對她說︰

「您查問我的出身,到底是什麼用意?」

她冷了半截,象木頭似的呆在那里,半晌不說話。

「小姐,」馬克西米利安繼續說,「如果我們相互不理解,就不要繼續下去了吧!我愛你,」他用深沉而動情的聲音加上這句話,使少女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幸福的感嘆,「那麼,」他听到那一聲感嘆,臉上也露出了歡愉的神色,他接著說,「為什麼還要問我是不是貴族呢?」

愛米莉的內心深處好象有一個聲音在呼喊︰「如果他不是貴族,他會這麼說話嗎?」

她溫和地重新抬起頭來,好象要從年輕人的眼光中吸取新生命,她伸出胳膊給他,似乎表示和他言歸于好。

「您以為我把官職爵位看得很重要嗎?」她帶著促狹的狡猾說。

「我沒有什麼頭餃可以獻給我的妻子,」他一半快活、一半嚴肅地回答。「可是我要娶的妻子既是貴族出身,而且她的有錢的父親又使她過慣了富貴幸福的生活,我是知道為了這個選擇我應該承擔些什麼義務的。所謂愛情能夠滿足一切,」他快活地加上一句,「只是對于情侶而言;至于夫婦,除了以蒼穹為房頂和以綠茵為地毯之外,還需要更多一些東西。」

愛米莉心里想︰「他很有錢。至于頭餃,可能是他想試試我!一定是人家在搬弄是非,說我偏愛貴族,說我非要嫁給一個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不可,一定是我那幾個假裝正經的姐姐和嫂子在捉弄我。」

「先生,我向您保證,」她提高了聲音說,「我過去對于人生和社會有過一些很不正確的想法;可是到了今天,」她一面說,一面故意用一種可以使他發狂的眼光瞄視著他,「我已經懂得,對一個女人來說,真正的財富在哪里。」

「我應當相信您在講真心話,」他溫和而鄭重地回答,「我親愛的愛米莉,如果您重視物質享受,那麼,今年冬天,也可能在兩個月之內,我將會為我可以獻給您的東西而感到驕傲。這就是我藏在這里的唯一的心事,」他指著他的心坎,「因為這件事情的成功與否,牽涉到我的幸福,我不敢說︰「我們的幸福’……」

「喔,說吧!說吧!」

他們回到客廳去的時候,兩人放慢了腳步,一路上喁喁密語。德•封丹納小姐覺得她的戀人從來沒有象今天這麼可愛,這麼風趣。剛才的一段談話,在某種程度上證實了她已經獲得這位使一切女性羨慕的男子的心,因此他的修長身材,他的瀟灑風度,在她看來更富于吸引力了。他們兩人唱了一支意大利二重唱,表情那樣豐富,以致滿座都熱烈地為他們鼓掌。他們分離時相互道別的口氣好象在訂立盟約,其中隱藏著他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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