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我連神秘也談不上。新世紀初,在歐羅巴這塊大陸上,太多東方人混跡在這里討生活。我們這些黑頭發黑眼楮、和墮落成惡魔的天使源同一色的族類,充其量只是另一種吉普賽。加上,我沒信仰,他們日耳曼的天主或上帝也眷顧不了我。
其實,也不真的是那麼淒慘。
別把我想像成那種寒門女,父母含辛茹苦給送了出來,背負著全家的期待而在異鄉掙扎奮斗,誓必出人頭地。
不。沒那麼傳奇。
其實很普通的。甚至可以說,呃,幸福美滿吧。
我母親大人來自一個小康的家庭。她爸爸傾家蕩產讓她學鋼琴,她有樣學樣,我還沒學會跑,就先學彈琴了。
她是在維也納認識我爹的。同樣學鋼琴,同樣受業在曼因坦教授門下。因為這樣的因緣,三十年後,我才得以僥幸地被曼因坦教授收在門下。
每年從音樂學院出來的,雖不致成千上萬,但也沒少到讓我的父母有機會發亮發光就是。大概人有得志和不得志,我父母算是命運之神不挺眷顧的那一種。
不過,認命一點,也沒壞到哪里去。
回到家鄉後,我爹和母親大人雙雙在一所專校任教,日子還算過得去,稱得上小康。事實上,母親大人也著實過了一段好日子。原因無它,我爹寵她。
很多人都羨慕我有那樣的父母、那般的家庭。可是,也沒讓他們羨慕太久就是。
我家的男人浪漫,可是都不長命。
我母親大人的爸爸在她還沒有學成歸國的時候,就嗚呼哀哉了。我爹的爹也差不多。我爹直到回國,還年年情人節送我母親大人一束殷紅玫瑰花,一直到我十八歲,考入音樂系,浪漫的他還是不改這個習慣,捧著大叢的玫瑰被車撞死掉。
小康之家,就那樣慢慢地不小康,就變窮了。
音樂系念了兩年多,我母親心頭一狠,或者浪漫的興味一發,把我送到了維也納。
也沒什麼可歌可泣的情節。
同樣是人類,孤女寡母的故事不會比較轟轟烈烈。不過火星蒂似的人生,闡說起來不會超過一根菸的時間。
說真的,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打算來歐洲的。我想到溫暖一點的地方,加州、佛羅里達,或者夏威夷。歐羅巴沒有一處是人待的地方。我要穿毛衣外加厚外套才勉強止住手腳不禁的抖顫;但他們說,那只是涼爽。
日子不太好過。的,加上心理的。
到了歐洲快半年,沒有一天我不發鄉愁。下雪的日子尤其嚴重難捱。我總挨靠著窗台,等著灰黑的天空放晴。
日日夜夜,我在歐羅巴這塊大陸上,惦望著亞洲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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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滾開,我連忙把面條丟進鍋里。
李紅走進廚房,對著嗡嗡作響的排油煙機皺眉。看樣子,她午覺剛醒來。
「你在家啊。」我打聲招呼,算沒話找話。
她「唔」一聲。臉上沒什麼表情。
我看她倒了一杯水。些微不自在,我攪動面條,屏住氣,不再說話。
氣氛僵。也許不,可能只是我自己一個人覺得。李紅隨時隨地——至少在我面前,總是一副酷傲的姿態,很幾分高高在上。
苞我說話時,她是不笑的。
我原以為那是她的習慣。畢竟,沒有人規定跟人說話時一定要帶笑。尷尬的是我,人家沒必要陪我干干的傻笑。
開水滾了三分鐘。我將面條撈起來。
「對了,你的朋友,他說他姓杜,有電話找你。」李紅吞了幾粒維他命,仰頭喝了幾口水。
「謝謝。」李紅怕胖,飯都不多吃,身體又需要營養,所以櫃子里全是瓶瓶罐罐的各式維他命。
到底也是藥。我第一次遇到吃藥吃得這麼起勁的人。
我加了一些醬油和蒜頭,和著面條拌一拌。才吃一口,李紅聞到蒜頭味,姣美的眉形又扭皺起來。
吃第二口,門鈴響了。戲劇性的,李紅打結的眉眼往鬢旁飛了起來,踩著光腳跑了出去。
我先听到開門的聲音,然後是低低含糊的男聲。跟著——一聲「嗯」,打鼻腔哼出的,像撒嬌,更像小狽要寵的叫聲,不客氣的穿進廚房。
我筷子一叉,一口面條鯁住喉嚨噎著了。
就是這樣,我才不習慣。
搬來一個星期,我就想搬家了。
「嗨,安德魯。」男人跟著李紅進廚房,我打聲招呼。
安德魯一頭灰褐的金發,股票操作員,李紅的男朋友。他幾乎天天來,有時過夜。每次他來,李紅都會發出那種像小狽惹憐的撒嬌聲,酷傲的表情全都不見,比我見過的任何小女人還要小女人。
一個人在男人面前身後,怎麼能差那麼多?
所以我不習慣。
當著我的面,安德魯給李紅一個辣辣的法式深吻。
安德魯還沒吃過午飯,李紅立刻像個小主婦般忙碌起來。
我悄悄退出去,識趣地把廚房全讓給他們。
柏林消費指數高,靜子好心介紹我這個住處。我現在住的房間就是她以前待的。到維也納之前,她和李紅一起住了差不多一年。可是,她從沒跟我提過李紅特殊的習慣及性情。
我不是排斥,只是不習慣。
廚房傳出咯咯的笑聲,那種抽著氣,可以顯得出很嬌俏的笑法。我曾試著學那種笑的方式,到底學不來。
那其實是很不自然的笑法,自覺性地控制鼻部與喉嚨的發音位置,是有意識的、按照某種通路把笑聲發出來。那是需要練習的,我學不來。
雖然不習慣,我還是鎮定地把一盤面吃光。
這也算是生活的歷練。
不,沒有那麼刻苦辛勞。別把我想成窮苦思鄉的悲劇美少女。只不過,我母親大人說的需要校正——美麗的女子並沒有比較容易過活。更何況,我美得不到位。
要像李紅那樣,我這輩子是達不了那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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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杜介廷說我想搬家。
「不是才剛安定下來,為什麼要搬家?」他問。熱咖啡的煙霧裊裊彌漫過他的眼畔。鏡片後的那雙眼亮得有神,絲毫不被霧氣遮攔。
我們坐在柏林自由大學附近的咖啡店里。人聲鼎沸,熱烘烘,也鬧烘烘。
不是真正的那種吵得人神經衰弱的「鬧」。只是一種「人氣」。
「住不慣。」我看看四周。
「怎麼會?你那地方我也看過了,雖然稍遠了一點,但設備齊全,環境不算差,房租又便宜,為什麼不習慣?」杜介廷好納悶。
難怪他納悶。換作我,我也納悶。
我沒有那麼嬌女敕。但我不能告訴他真正的原因。
「只是不習慣。我想看看有沒有其它更適合的住處。」
杜介廷不出聲地看了我半晌,伸手模了模我的臉頰。
「真想搬的話,我看干脆就搬過來跟我一起住好了。」他住的公寓有個大客廳和露台,電氣、暖氣各種設備樣樣齊全;窗子望出去是綠蔭蔭的公園和寬寬的天空。對普通的留學生來說,算是很享受。
「別開玩笑了。」我讓他撫模我的臉,沒有拒絕。
「我哪跟你開玩笑了?」他揉揉我的頭發,傾身越過桌子親了我一下。「我央求我的女朋友搬來跟我一塊住有什麼不對了,嗯?」
女朋友——
是的,沒錯。我是有男朋友的。
到歐洲之前,我們——杜介廷和我——就相識了。他早我一個月出來,只是他到的是柏林,我去維也納。
這半年多,我們全靠電子郵件和電話通音訊。他功課忙,每天卻總不忘發郵件給我,對我算是有心。好不容易我也來了柏林,他的歡喜可以從他眼里的親膩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