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手下忙碌地清除著地面上的死尸,殷泉不禁在想,躺在地上的尸首,在冰冷之前,也曾是哪戶人家的兒郎,或是某些小孩的父兄,出了門來到戰場上後,就再也回不去了,他們所能得到的就只是一壞黃土。
按理說,打過滅南之戰後,再次面對這些成山的尸體,他應當會麻木得沒有任何感覺,可他卻悲哀的發現,他最大的悲哀便是無法麻木。
那一張倀驚懼的臉龐,那一雙雙無辜的眼楮……當年死在長沙的那些婦孺,從不肯放過他。
匯聚在心坎上的刺痛,在他每見一具尸體就更刺痛他一分,因此他在命人挖坑之時,不斷地在一旁叮嚀,深一點,再挖深一點,深深地埋好這些戰死的戰上,也藏好他的心中那一直揮之不去的內疚。
血腥與腐臭味在爛泥中四處飄散。
因糧草已吃盡,實行鎖城的長安那邊還未派來糧草,巴陵欲送往此處的糧車又遭軒轅營突襲截斷,包括他在內,女媧營上上下下都已挨餓了數日。
殷泉舌忝舌忝干裂的唇辦,月復中雖餓,但他卻覺得無糧可食也罷,在看過這麼多的尸首之後,相信營中也無人能夠下咽,這讓他不禁回想起方才他自行轅中退出前,親眼看若閔祿大口食肉喝酒的模樣,當閔祿手中燒肉的香氣傳至他鼻梢時,他月復中頓時一陣翻絞,差點忍不住喉間那一涌而上欲嘔的沖動。
那是戰後的血肉。
閔祿怎還能吃得下去?
听前哨探子說,軒轅營人軍正全速朝長安這邊開來,身為前線的此地即將再次淪為戰地,前一批亡魂方入土,下一批已將至。
尖銳的號角聲猛然吹起,營中眾人紛紛抬首看向遠方,就見前方刺探敵情的探子已策馬疾速奔來,口中大聲嚷嚷著身著黑衣的軒轅營大軍已開近,忙亂中眾人紛紛放下手邊的工作,再次投入各軍伍里整編,已踏出行轅的閔祿,也飛快地下今全營集結應戰。
在趕去集合前,殷泉回首再看了坑埋戰十的大坑-眼,心想在這回戰鼓停止後,那座大坑里,或許,也會有他。
在玄玉所率之軍一分為二之俊,因晉王亦加入戰局之故,長安城外頭形成兩處戰場,玄玉避過阻撓的女媧營,繞道由長安後頭進擊,而正面撲向長安的軒轅營,則是在距女媧營所據之地三里之遙處緩下了軍速,-壁編整陣形,一壁將部隊再分成二部,一部由余廾波所率,一部由樂浪所領。
「就算是只有閔祿一人,你也別掉以輕心。」在軍伍即將各自展開攻擊前,與余丹波並騎的樂浪,不放心地再對並不把閔祿看在眼里的他叮嚀。
「這事不用你來提醒我。」余丹波有些沒好氣,「在歷經盤古營之後,女媧營如今已是元氣大傷,咱們若要讓王爺快速進京,就得盡快鏟除那個礙路的閔祿。」多虧了益州大軍搶走了辛渡這號敵手,他們也正好省了一分力氣。
「速戰速決?」為保聖上性命無虞,他們是得在最短的時間內讓玄玉救駕成功。
他輕扯唇角,「我可不想與閔祿那家伙拖上太久。」
眼看戰場就在遠處的那一端,頭一回參與內戰,樂浪很不習慣敵方是國內的自己人,因此他命令自己在心中將敵我分得再清楚些,待會在上了戰場之後,可再不能將女媧營的那些人,當成是當年曾與他一塊滅南的同袍因而手下留情。
他轉身點頭朝跟隨他的袁樞示意,受命的袁樞立即朝身後傳達指令準備與另部分開應戰。
「樂浪。」余丹波突然叫住他,「王爺要閔祿的人頭。」
樂浪的表情看似有些意外,但想了想後,他有些明白玄玉為何會下達這等不像玄玉作風的指示。
余丹波大力地拱手讓賢,「這人頭,就由你去砍下吧,因為積欠人情的不是我。」
「謝謝。」他沉默了一會,感激地頷首。
「你走中路,我帶兩翼為你開道。」早就躍躍欲試的余丹波扯過韁繩,「走吧,咱們一塊去撂倒那個獨眼的家伙。」
在等待著軒轅營前來的這段時間里,閔祿並不為軒轅營的大軍壓境而感到張惶,他一心只想著,若能單憑己力一舉除掉軒轅營兩位大將,他閔祿就將名揚天下,就將會是楊國國內第一猛將,此後再無人與他爭鋒。
這是上天賜給他攀天的機會,同時也是讓他一報瞎眼之仇的良機。
由般泉所領的女媧營前軍軍伍,置于大軍前部,敵軍軒轅營在縮短兩軍軍距之時,即展開了一波波的進擊?自軒轅營兩翼射來的兵箭,比雨還密,箭襲方過,猶未喘過氣來,緊跟著掩至的中路正軍已將他們前部的陣形街潰,並以摧枯拉朽之勢搗散前部,再前進與女媧營騎兵伍正面沖鋒,然而女媧營的盾伍尚來不及掩護騎兵伍,此時軒轅營置于兩翼的軍伍又再次為中路正軍開道,以漫天墜下的落箭狂襲,難捱的箭雨方停,在御箭的士兵們尚不及將擋箭的巨盾打開來時,軒轅營中路正軍的一柄柄陌刀已快掃至他們的面前。
在軒轅營攻守並用的戰術之下,女媧營不只是前部死傷慘重,就連後頭跟上的騎兵伍也都人傷馬散,僥幸逃過一劫的殷泉,攜著殘存的部屬快速退至大軍之後,趁著騎兵伍仍在前方纏斗,閔祿欲隨著步兵伍再補上之前,趕至閔祿的面前,想建議閔祿暫且退兵,重新收整陣武後再卷土重來。
但他猶未開口,跟在他身旁負傷的副官,已越級大聲向閔祿呈報。
「將軍,恕卑職斗膽進言,眼下戰況對我軍極為不利,卑職以為將軍應以退為進!」
閔祿危險地瞇細丫眼,「你說什麼?」
「如此與軒轅營硬拚,不過是徒增死傷,將軍不如-」
「懦夫,」不待他把話說完,閔祿已轉動手中所握的大連陌刀,飛快地斬下那顆猶莊說話的人頭。
瞪大眼目睹這一切的殷泉,在副官那顆人頭滾落在地時,如遭雷殛。
閔祿猶不屑地對地上無頭的尸首低語,「本將說過,勇往直前,你們才有活路可走,這就是你怯戰該有的下場。」
殷泉動彈不得地看著那顆同樣是目不瞑口微張的人頭,他不自覺地一手撫著頸間,自喉際發出嘶啞的喘息聲,然而同樣也是不心軟處決手下的閔祿,面上的神情依然同當年一般,毫不猶豫地兩腳重重挾向馬月復,再次揮刀殺向敵軍。
當年那顆滾落在他腳邊的人頭……
轟隆隆的心音直沖耳鼓,殷泉只覺自己當下一腳踩沒了,又再次掉入那個無止無境的夢魘深淵里,那幾欲令人窒息的激亢與憤怒,像一雙骷髏手,緊緊掐住他的喉嚨,讓他又再次發不出半點聲音。
他怎能讓這種事又再發生-次?
在前頭已遭突破的陣中,閔祿找苦了直沖向他的樂浪,揮揚著大連陌刀的他,朝同樣也是用刀的樂浪橫掃而去,在馬上接了他一刀的樂浪隨之反擊,將凌利的刀鋒劃向閔祿。
「還霍將軍命來!」樂浪刀勢頓時轉向,往下砍向閔祿座下的戰駒。
「可笑,」被迫棄馬的閔祿,下一刻,亦不遑多讓地斬下對方的馬首,將樂浪也給掃下馬來。
眼看著與樂浪一般身形魁偉的閔祿,不是樂浪能在短時間內所擺平的對象,身處在另一處指揮著戰局的余丹波,在他倆纏斗許久卻仍難分軒輊時,為節省時問,也為處在肉搏戰中的樂浪的安危著想,默然地拉開余家弓的余丹波,在將手中的弓弦拉至最緊時,他瞇著眼看向箭尖所指之處的閔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