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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碎之舞 第13页

作者:叶倾城

把我当胸衣服一揪,我整个人被拎起来,龙文扑过来,“何先生,”被他一掌推得轰跌于地。

我半死不活挂在半空,尖叫起来,只听方萱一声大喝:“放下她,她是我的女儿。”

……

我觉得我不存在了,我是一锅煮沸了的汤,气泡翻滚,四处流溢,这样滚烫灼人,烧痛了我。我不要这个身体了。

一时又非常冷,寒冰冷雪,陡然闪过他的脸,曾如寒冰冷雪,甚至不肯看我一眼。

很认真地想,我要去空调的出气口躺着,那里一定比较暖和,有热风吹。

再醒来,只是十分虚弱。电影里白血病女主角一般躺在雪洞似病房里,打吊针,简直周身透出娇弱唯美之气来。

床前,静静坐着方萱。她瘦了。月白衫裙静静四散,仿佛一小泓淡蓝的眼泪,凝成薄冰,随着风起,微绽裂痕。

有微脆的碎裂声。

而她周身的花草香气,仍如春日。

我微弱笑一下:“你瘦了。”

她眼圈当即红透,泣不成声。

“锦颜,对不起。”

我有气无力,“我的肺炎是你传染的?”

她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我说的是……”

我已经知道,“与我父亲?孽缘?”

总是这样的。起初都是缘,原来无非孽,所有互相伤害的恋情。

她焦灼地解释,“锦颜,那块玉……”

我说:“我饿了。”

方萱又回来,龙文随在后面,捧了一个锅,对我笑道:“越发像才女了,随时可以由两个丫环扶着,在白海棠前边吐半口血。”

我嘿嘿数声,我的力气只够皮笑肉不笑。不然就伤筋骨了。

是皮蛋瘦肉粥,烫,尝了两口且搁下。

方萱只说:“我一直在找你。”

一定非常困难。

听母亲说过,我们本籍湖南长沙,两岁便搬迁至辽宁丹东,父亲去世后母亲又拖着大的带着小的来到武汉。万里迢迢,乡关何处。

我答:“我想,是因为造化弄人,不是为了躲你。”

她只哀哀,“锦颜,我不是抛下你……”

我很累,还不得不世故接口,“自然,但你单身女子带孩子不便;还有,你经济状况不允许;另外,为我好,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长大对孩子有利。我明白。”

她脸上露出微微宽慰,复又沉默,许久:“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聪明的人多半都不够勇敢。”

她所谴责的,该是我父亲吧?

她也曾经如我,是个勇敢的小女子,当爱如潮涌,便身随爱去,不计后果,但他赡前顾后,犹豫不定。

毕竟,她只是他的心上人,并不是枕上人,衾上人,共同走遍人生路的人,而他的心,也愈来愈中年、愈来愈冷硬了。

仿佛又听见二胡了,幽幽地,凄婉地。

《二泉映月》,是他生命中两条不可舍弃、不可并存的泉水吧?

母亲有时半带怨半追思地说起父亲:他的聪慧英俊,他的多才多艺,喜欢女人,又喜欢自己被女人喜欢……

我接不了口,索性埋头喝粥。表面冷了,里面仍烫喉刺嗓。

“锦颜,”她吞吞吐吐,“你想不想跟我住?”

我犹豫了很久,仿佛是给她以希望,但其实只思索如何开口较为委婉。

“并没有区别。我二十七了,很快会遇到男朋友,结婚,自己有自己一个家,现在动来动去,有什么意思?”

忽然她便老了。她的雍容美艳分洪般流泄一空,皱纹乍然加深,繁密,像无形之中绽开的死亡之花。

她仰起脸:“锦颜,你二十七了,而我,是二十三岁生了你。十一月,我就五十了。”

仍如一朵芙蓉开在云霓下,但她掩住脸的手臂在阵阵颤抖,也许因为流泪,也许是病房里的空调太冰凉,她也已经如大部分中年人,有会咯吱咯吱响的关节。

五十岁。

西谚说:五十岁以上的人都是老狐狸。

而她是雪夜里娇媚的银狐,无声行走,缠绵痴醉,踏雪无痕。但她,竟然也老了。

我心酸地掉下泪来。

太虚弱,撑不住,软软倒下,又睡着了。

所有人都围着我,连锦世都特地从学校回来好几趟,母亲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我,三四天,才觉得精神济一点。

趁母亲偶尔出去一会儿,我问龙文:“你早知道我是她女儿?”

他笑,“不然怎么会出现。”

我叹气,“多么大的打击,我本还以为我魅力超群,来者难逃电网呢。”做个很灰心的样子。

他大笑,“锦颜,有力气开玩笑,我看你死不了了。”

“这些日子,是她让你来照顾我?”

他稍许躇踌,“差不多。”

龙文临出门,忽地放下一张报纸在我床头。我心知有异,翻一翻,却都是些国家大事,头版头条,看不出什么名堂,刚欲草草放下,忽然掠过一个“萱”字。

报上写道:在最近增强纳税意识的一系列行动中,又有一家公司受到感召,主动将几年来所漏税款一一补交。这家名叫『忘忧草』中港合资公司,一直错误地认为,合法避税是可以的,因而漏交国家大量税款。经过学习与教育,一次清所有款项。省柄税局当即表示,免除其罚金……

如果我眼圈发红,久久不肯把脸自报纸上抬起,那是为了她的心,如此诚惶诚恐,一意取悦我:她的女儿。

我该怎样告诉她,不必要的。

母亲轻声问:“怎么了?”端了一锅排骨汤。

“她,跟你说什么了?”早已在她身上不见了三十年的机警,又跃跃欲试。她坐下来。

我一愕,“谁?哦,她没说什么。”

母亲脸一沉,“你一直瞒着我。”

我大惊:“哪有的事?”

“那块玉呢?你回来提都不提,往抽屉里藏,当我看不到。”母亲竟悻悻然。

我哑然半晌。只是不在意,又没有好衣服配它,故而随手一搁,谁料便是欺君大罪。

只好闷声听。

“没想到,她这么多年,还带着它。”母亲眼圈不自禁泛红。

我问,“妈妈,是爸爸送给她的吗?”

母亲嘴唇良久颤动,“当初,你爸爸刻这块玉的时候,我就奇怪,这么好的材料,怎么刻这样一行字。私章不像私章,闲章不像闲章。然后就不见了,问他,跟我支吾吾。我心里一直是个结,原来是送了她。”事过境迁,笑里却仍有苦涩滋味,像炒得烂软的苦瓜,淡淡苦着。

我实是小觑了母亲。她老早便知,竟能一直行止如常,毫无异色。或者,只因我的心事繁乱,忽略了母亲的一切异常,她所有的悲伤?

“妈妈,虽然以前,是爸爸对不起你,但他已经过世那么多年了,看开吧。”非常肉麻的说词,但谁来告诉我,此刻我能说什么做什么?

母亲匆匆拭泪,哽咽,“其实我也对不起她,要不是我,他不会死得那么早。”

她只频频拭泪,我心焦如焚,又不敢催促。

啜泣着,“她跟你爸,我一直睁一眼闭一眼,可是你爸回来说,她有了,求我成全他们。”母亲呜咽出声,“不是我不通情达理,我成全了他们,谁来成全我?我后半辈子怎么过?你外公外婆还要脸哪。”双泪簌簌而下。

我叫一声,“妈妈。”害怕起来。

“后来就生了你。你爸把你抱回来,你只有这么一点大,他说,要叫你『金燕』……”

十足大红大绿小保姆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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