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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碎之舞 第3页

作者:叶倾城

莫名的,有些微伤心。

棒着他的办公桌,一室的严冷气氛,我们只极远极远。然而片刻之前,他曾拥住我护持我,他说:“小姐,没事了”之时,双臂温暖坚硬,像童话里的热石头。

恍然如梦,如不曾存在过。

我低声:“我没有工作证。”软弱地解释,“我其实是在银行里工作的,但是今年机构改革——”

看见他胸牌上的名字:沈明石。

破折号几转几折,说不出口。他只不动声色,目光烂烂射人。

狠狠心,“我下岗了。”

如此艰窘,像在坦白我的堕落。

他只道:“你说一下当时的经过吧。”

微微皱着眉聆听,不苟言笑的脸一如磐石,不可转移。

然后问:“他不认识你,那他哪来的电话号码呢?”

“杂志上印的有,或者他可以问114。”

“于是他找你?”

“咦”,我约略有点不耐烦,“我不是说过了吗?正好是我接电话,如果是别人接,那很可能就是别人。”

“你不认识他,怎么会跟他出来?”他的问题锤子般一记一记敲着。

完全当我是人犯讯问。

我心下有气,“为了编稿子呀。编辑对题材感兴趣,与当事人见面,是很正常的吧。”

“也就是说,你当时知道是什么题材?”问得清淡,字里句里却有利刃。

阳光自玻璃窗上闪过,弹起一把碎密的光针,往我眼中一洒,眩惑刺痛。我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而起:“你到底什么意思?”

泼妇般双手叉腰。

“你怀疑我跟他串通好了,谋杀亲妇?你有证据吗?无凭无证,凭什么这样盘问我?

索性严刑拷打好了,”我冷笑,“我是个最没骨气的人,三木之下,你要什么答案我都给你。”

剑拔弩张瞪他。

沈明石震愕,良久不作声,忽然,笑了:“你这女孩子,怎么这么大脾气呢?”温和地,如对小女儿般的三分宠溺。

我立刻:“谁是孩子?”

话一出口,自己也讪讪,可不是活月兑月兑的小孩子口吻,最恨人家看得自己小了。

他只探身,递过一张纸巾,惯常不多言语:“擦一下。”

我抗议:“我没有哭。”

“汗。”

停了一脸,热辣晶透的汗,像身体内里的燃烧,溢出水蒸气。他只看着我。他的注视这样静,如星光下,狮子嗅着一朵玫瑰花的静。

周身万千个毛孔都开了闸门,喧腾奔涌。我汗落似雨,按一下额角,纸巾顿时湿透,揉成稀烂的球。蓦地想起“作贼心虚”的老话。

他又递过一张纸巾来。

我哑声:“你还要问什么?”

直至最后唇焦口燥,天疲倦地昏黑下来。

沈明石起身,客气而倨傲:“庄小姐,今天麻烦你了,谢谢你的协助。”伸手。

我并不与他握,只突然问:“他会判死刑吗?”

他怔一下,随口答:“那是法院的事。”

或是死,或是终其一生,困于四堵高墙之内。

便是终结了,人生不再有选择的机会。

春日的黄昏,暖,而香尘细细,一如慵懒女子。街上人很多。嘈杂拥挤,人人携着一天积累下来的倦意,故而步履匆匆,烦恼疲惫的脸容。

而我突然记起那人最后饱足宁静的笑容,是心愿已了,生无可恋吧?

多么好。

我竟不能如他,为了爱倾尽所有。

饿了,去路边超市买了一块巧克力出来,边走边吃。

“嘀———,嘀———”一声一声,打招呼似的汽笛在我身后。

车门半开,探出一个修长身影。

我月兑口而出:“手机男人,”挂上一个笑,“他们也问完你了?”

他略有迟疑。

我忽地会过来:“你走了?后来一直不见你。警察一来你就走了是不是,手机男人?”

他朗声大笑:“我听过最精彩的绰号,不过我宁愿你叫我伊龙文。”递过名片。

“龙文鞭影的龙文。去哪里,送你一程?”

我忽地有些心疑,“你走了,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有点悻悻地,“剩我一人,跟他们费尽唇舌。”

他笑:“呵,因为我是通缉要犯,身负重案,所以一见警察就吓得屁滚尿流,又不敢走远,躲在附近听风声———这个答案,你可满意?”轻轻问。

拈着他的名片,少许尺疑,———许多时候不过是明骗罢了。笑吟吟:“淑女守则第一百零一条,不可以随便上人的车。”

“咦,”他一挑眼眉,兵来将挡,“现在还流行淑女吗?”

我觉得他实在可爱,笑出声来,无端心生亲近,跳上车去。满月复厌气一扫而空。

他开动了车:“生死关头,身家性命都能托付,现在反而怕我拐你到河南?”

脸色正大光明,眼睛的一睐,却仿佛探戈的狂野舞步,让人刹时心旌神荡。

我失笑。如果不曾遇过浪子,那么,他是了。但我生命中的劫数,我已遭逢,而在最初的最初,人人都说:信之是个本分人。

总是曲终人散去,此刻,且跳一曲探戈舞。我道:“古龙说,陌生人是很危险的。”

他笑了,“《边城浪子》看得很熟啊,那么下一句还记得吗:比陌生人更危险的,便是身边最亲密的人。像你,碎你心的人,是陌生人吗?”

我嗤笑:“我一颗大好的心,完整无缺,几时碎了?”而我一颗大好的心,隐隐作痛,在胸中哭泣辗转。

他戏谑:“魔镜啊魔镜,请你告诉我,这世上,除了爱情,还有什么可以让一个扬眉女子黯然神伤?”

魔镜啊魔镜,也请你告诉你,这世上,除了爱情,还有什么会更美丽与残忍,伤害更彻底与不可愈合?

我只掉过脸去,良久不语。隔了褐色玻璃的街景,一一流走,像云外的另一重天,与我漠不相干。

伊龙文立即道歉,“对不起,我交浅言深了。”

我竟掩不住声音中的灰败:“你送我到前面路口就行了,我还要去拿自行车。”

——居然,根本瞒不了人。

他应:“好。”徐徐停下,问:“不礼尚往来,互『片』一番?”

我道:“我没有名片。”

他递过纸笔,派克笔素身圆拙,“把电话号码写一下吧。”

我信手握住,想一想又推搪:“我刚去单位,还不知道电话号码。”

他一怔,随即忍俊不禁。

我脸不由自主涨红。

今天的第二次,我的举止幼稚生硬,似儿童般不谙世事。只急急推门下车。

上得楼来,天已经黑了。

终于可以哭了,跌撞扑进母亲怀里,像扑进鸿蒙初开的天地,重是婴儿,所有言语都用哭泣来表达。

——却如雷亟般定在昏暗门边。

日光灯煌煌开着,母亲正在沙发上,全神贯注看报纸的股票版,而她手里握着的—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所见———是一具放大镜。

是老花。我长大,锦世长大,而母亲竟已经老花至此。

她一抬头看见我,报纸一推站起来:“怎么回晚了?吃饭了吗?单位里加班?现在适应新工作了吧?”连忙下厨替我热饭。

老花,罗嗦,发间的银丝,小打小闹地炒股,弄很多食物来给儿女填下。像在冰川上的失足坠落,老去的过程极险峻且不可回头。

怎么可以,我还要她为我操心,为我担承?自此,我要做个强壮女子。

第二天被宝儿骂得狗血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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