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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 第15页

作者:亦舒

三叔答:“嘿,当年但凡自内地由陆地过来,均需经过罗湖桥。”

千岁妈微笑,“当年我手抱,由母亲带我走过罗湖桥,我还记得四周有士兵站岗,吓得一声不敢响,妈妈说,父亲就在桥那头等我们。”

三叔感慨,“四十年过去了。”

千岁甚爱听他们怀旧,斟出香茗,坐在一边细听。

“真是百年沧桑,报上说两百多吨重罗湖铁路新桥已经启用,全部电气化,老桥被放在梧桐河回廊当文化展览。”

“记得梧桐河吗?”

“当然记得,那边是华界,这边是英界,没有合法出入境文件,叫偷渡者。”

叔嫂二人唏嘘不已。

三叔说:“那时我父亲一定要南下,长辈都反对;好端端离乡背井,连根拔起,这是干什么?后来,才知道家父有判断能力。”

千岁妈点头,“不过,新移民家庭十分吃苦。”

“不久也学会一口粤语,同小便东一样。”

千岁妈转过头来,“千岁,你载我们去走走新罗湖桥。”

千岁连忙答应:“明白。”

“千岁黑黑实实,像广东人。”

“现在哪里还分什么省什么县,都是同胞。”

“你还记得寄包裹岁月吧,猪油白糖最受欢迎,每家杂货店门口都贴著‘代寄包裹’字样。”

三叔微笑。

这时候客厅墙壁上忽然出现一圈光影霍霍乱转。

千岁妈嘀咕:“对面有顽童。”

三叔童心突起,“来,千岁,我们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他们进房去抬出一面穿衣镜,搬到露台,把大镜子对牢对面,刹那间把小小扁圈折射过去,强烈百倍。

千岁哈哈大笑。

三叔也笑,“叫这班顽童三天睁不开眼睛。”

他们又把镜子抬回寝室。

稍候他告辞去邓家上班。

千岁说:“三叔一直没有结婚。”

母亲不出声,过一会儿才答:“他眼角高。”

“是为著方便照顾我们吧,他怕妻子小器,离间我们叔侄感情。”

“他又说他没有资格成家,单身没有负担,做人简单得都多。”

“三叔老来会否孤单?”

“有没有子女,老了都一个模子,千岁,将来,你以自己家庭为重,我不要你为迁就老妈而迟婚。”

那天晚上他没睡好,第二天上完课接孔自然回家吃饭。

千岁妈一打开门,意外之喜,她第一次看到千岁的朋友。

两人长得竟那么相像:一般浓眉大眼,同样穿白衬衣卡其裤,一般背著书包。

千岁妈以为他俩是同学,好学的女孩总错不了,她一点也没有时下少女染金发跻高跟拖鞋那些陋习。

她喜心翻倒,也不故作镇定,忙不叠招呼贵客,介绍家人给她认识。

蟠桃斜眼看著孔自然:唏,清汤挂面,幸亏抹了一点口红,否则像农民,背帆布书包,穿斜布裤子,朴素过头。

但不知怎地,她看著自己的大花皱边裙及凉鞋,突然觉得夸张。

幸亏今日两个孩子才是主角,谁也抢不了他们锋头。

孔自然一见幼儿,哈一声说“以往我看杨柳青年画,只想,世界上哪有如此可爱胖婴,今日看到这一对孖子,才知道完全写实。

千岁咧开嘴笑,不愧是读书人,称赞人也那么含蓄动听。

吃完饭留下礼物,孔自然告辞,千岁送她出去。

他说英语:“菜式简单,叫你见笑。”

“鸭汁云吞令我回味无穷。”

千岁忽然轻轻说:“我是一个夜更司机。”

孔自然转过头来:“我是英语教师。”

千岁讲得更加明白一点:“你不嫌弃我。”

孔自然微微笑,“来历不明的弃婴仿佛是我呢。”

千岁缓缓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刹那间,历年来委屈无奈像是在这一刻得到申诉,他心境忽然平静下来,呵上天待他不薄。

自然闲闲说:“你母亲的男友对他十分体贴。”

千岁莫名其妙,“家母没有男伴。”

“那个无时无刻不静静看著她的中年男子,他理平顶头,穿黑衣黑裤。”

“那是我三叔,先父的亲兄弟。”

“呵。”

千岁却不介意,“你看出来了。”

孔自然尴尬的笑。

“三叔真情流露,这些年来特别照顾我们母子。”

“你猜,你妈妈知道他的心思吗?”

“家母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我想,她这生也不会知道有什么异样。”

孔自然像是有话要说,但轻轻打住,他们北美长大的人,虽然爽直,但不至无礼。

千岁却这样回答她:“家母是真的不知,并非大智若愚。”

自然点点头。

送走女友,千岁回家,大伯与三叔聊得起劲。

“…你以为陆地凶险,海上更加可怖,今年二月,海盗在八号货柜码头起卸区,劫商船,掠货二十多万,去年三月,贼人持刀洗劫沙洲油船十多万,八月又劫舢板,渔民受伤垂危。”

“盗贼如毛。”三叔叹息。

金源说:“这叫做杀头生意有人做,也有抢匪身中警枪当场倒毙。”

看到千岁回来,大家注意力转向他,“女朋友走了?”

蟠桃酸溜溜说:“很好呀,斯文,白皙,有学问。”

千岁亦觉满意。

三叔看著他,“千岁,齐大非偶。”

蟠桃频频点头。

大伯解围,“千岁喜欢谁我们也喜欢谁。”

金源问:“她能做饭吗,会带孩子否、可知生活艰难?”

千岁微笑。

蟠桃搭嘴:“洋人说的啊,当一件事好得不象真的时候,它大抵也不是真的。”

千岁妈替儿子抱不平:“王千岁配得起任何女子。”

千岁本来平和情绪给他们七嘴八舌激起涟漪。

他走到露台去吹风。

三叔站在他身后问:“孔小姐是你同学?”

千岁猛然转过头去,“三叔,我家的事,自家作主,多谢你关心,不过,我已经长大成人,会得照顾母亲。”

三叔退后一步,不知怎地,脚步忽然踉跄。

他平生第一次遭到千岁抢白,这个打击非同小可。

他勉强点头,“我明白。”他退出露台。

接著,亲人们告辞,千岁无意向任何人道歉。

大门关上,屋里恢复清静,千岁见大厅像刮过飓风,乱成一片,连忙帮母亲收拾。

妈妈问他:“突然面色又变,是谁叫你不悦?”

千岁不答。

“你三叔也真是,无故唠唠叨叨讲了一大堆。”

千岁端张椅子叫母亲坐下,握著母亲双手,明明有话要说,确一句也讲不出来。

那晚,他载著乘客走他熟悉的长路,突然落泪。

亲人都提醒他:千岁,且莫高兴得太早,也不要太认真,这件事上,我们不会说你是痴心妄想,不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当心是镜中花水中月。

他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去上课,另一个老师过来教他:“孔老师到领事馆申请入境证,今天由我来代课。”

孔自然没有对他说起这件事,她要到什么地方去?

“王千岁你进步迅速,是补习社明星学生,盼望你继续努力。”

每逢有人推门进来,千岁会抬头看过去。

孔老师姗姗来迟,到十一时许才现身。

她也朝他招呼千岁连忙站起,他双手又再恢复温暖。

她示意他继续学习。

千岁低下头,原先到补习社上课,是为著学好英文,不是找女朋友。

他凝神做习题,四十条错了三条,老师称赞几句下课,他走到孔自然身边。

千岁呆住她满脸喜悦抬起头。

“这是我多年理想,今日终于可以实践,千岁,同事们要替我庆祝。”

千岁发楞,那么,他呢,他在她的将来全无地位?

他露出一个僵硬笑容。

“我太高兴了,终于可以为失学孩子尽一些心意,我申请到一小笔费用,可以买书簿用具,我打算发起小型募捐,扩充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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