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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阳光充沛 第18页

作者:亦舒

尚知已与大学接过头,他那边问题解决了,便来帮宜室:“喂,速战速决,一般独立洋房都是那个标准格局。”

宜室皱上眉头,“经纪说谁谁谁那种人,统统住在列治文。”

尚知瞪大眼睛,不相信这话出自汤宜室之嘴,“你是谁?本年度六千多名移民中选出来的皇后花魁?人家住那个区,你就偏偏住不得?”

宜室不去睬他。

“汤宜室,来,告诉我你不是那样的人,说你不是法西斯主义。”

尚知像是哄小孩子似语气。

宜室微弱抗议,“我想住得好一点,大家也没有地方可去了,日日夜夜就是守着这个家……”

终于还是照原定计划,选了幢宽敞的舒适的小洋房,一整条新月路上都是那样的房子,稍不留神,保证模错门口。

孩子们十分高兴,亲自挑选家具,尤其是瑟瑟,忽然受到大人般的尊重,表示喜欢新生活。

宜室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是最最最不适应的一个。

因为孩子们可以去上学,尚知天天乘顺风车办公,她孤独地留在屋子里,完全落单。

要是能够无聊地坐在后花园悲秋,倒还好些,偏偏家务事如排山倒海似压下来,自早到晚,双手不停,做来做去做不完,宜室觉得极端困惑。

从前有家务助理,只觉得她闲闲散散,不费力不用心,轮到自己动手,才明白果真见人挑担不吃力,宜室成日价团团转,下午琴瑟放学回来,她还没吃中饭,忙着熨衣服。

小琴往往发觉汤已滚干,锌盘里脏碟子杯子堆积如山,垃圾桶还没有拎出去,而母亲,却呆呆的坐在无线电旁,在听一首旧歌。

小琴连忙安排妹妹沐浴包衣,随即帮母亲清洁厨房,从前小琴一直不明家政课有什么鬼用,现在她知道了。

尚知一回来便看线路电视的体育节目,一句话都没有,临睡之前总是轻拍宜室肩膀,不知是叫她忍耐呢,还是表示支持。

第二天一起床,宜室又得面对另一天辛劳工作。

退休?恐怕是退而不休。

宜室从来不知道人类的三餐饭要花这么多时间来伺候,整天就是做完吃吃完又做,一下子肚子又饿嘴巴又渴,牛女乃果汁一加仑—加仑那样子扛回来,转眼成空。

还有,原来一件衬衫洗涤晾晒的时间比穿的时间长得多,重复又重复的熨同一件条纹衬衫,宜室开始同它说话:“我俩再这样见面,人们要思疑的。”

坐办公室的时候,铁定七小时工作,一小时午膳,一年大概有那么三五七趟,超时赶死线,上司感动得声音发酸,几乎连天使都要出来唱哈利路亚,工作完成,大老板必发公文致谢。现在?

天天做十六小时还是应该的。

宜室震惊过度,不知怎么会沦陷到这种地步,明明知道应该学开车,结交新朋友,发掘新兴趣,到城里逛逛,却全搁置不做。

同她想象中的生活差太远了。

待她胜任家务的时候,三个月已经过去,宜室觉得她完全迷失自我。

宜家与她谈过几次,她没有说什么,只轻轻道:“似做梦一样。”

宜家讶异,一场梦怎么能做百多天。

“我想家。”

“这就是你的家了。”

不是,不是,是吗,是,不是。

“圣诞我来看你。”

“宜家,快点来。”

宜家差白重恩找她。

宜室接到白小姐电话,横推竖推,都没有成功,白重恩坚持那是宜家命令。

白重恩开着小跑车前来列治文,宜室听到引擎声,前去启门,只见女郎绑着豹纹丝巾,穿鲜红呢大农,明艳照人,宜室觉得恍若隔世。

“你气色很好。”白重恩笑说。

深秋,碧蓝天空,一地红叶,像文艺片中男女主角谈情的好时光,宜室强笑道:“我面如土色,还不快进来,让我泡杯好茶待客。”

白重恩带来一大盒糕点。

两女坐在厨房一谈半日,宜室一边讲一边发觉说得实在太多,但无法停止倾诉,不计后果,也要一吐为快。

“……说到头,太娇纵了,都没有正式做过全职主妇,在写字楼,又有一队人服侍,后生秘书司机成群,你看现在,”宜室伸出一双手,“只剩我同十只手指。”

白重恩说:“我替你找个帮工。”

“有呀,日本人来剪草,尚知负责洗车,连瑟瑟都学习整理房间,比开头已经好得多。”

“那么每星期六你放自己一天假,出来走走。”

“我不会开车。”

“学,我来教你。”

“我真正无能。”

“胡说,你所懂的在此地一时无法施展而已。”

宜室苦笑。

“你看,这端是个鸟语花香的城市。”

宜室答:“可惜不是我的鸟不是我的花。”

白重恩虽是混血儿,也听懂了这话,“但,你的故居也不过一块殖民地,你根本没有国籍,宜室,你是一个这样聪明的知识分子,为何不设法适应你的新家。”

宜室见白重恩说得这么率直,可见是真的把她当作自己人,更加憔悴。

“当然这是你的花你的鸟,三年之后,你唱了加拿大国歌,就成为加拿大公民。”

宜室握着杯子不出声。

“思念的感觉是浪漫的,”白重恩微笑,“但不能把所有时间沉湎下去。”

“你的口气同宜家如出一辙。”

“所以她派我来呀。”

“你同宜家两人构造特殊,乐天知命,可以到处为家。”

“你藉家务来逃避是不是?何用做得一尘不染,”白重恩四处打量,“天亮做到天黑,你也就不必放眼去看新世界了。”

宜室暗暗吃惊,好一个聪明伶俐玻璃心肝水晶肚肠的人儿。

“你要给自已一个机会。”

宜室吸一口气,点点头。

白重恩笑,“我得走了。”她留下一张卡片,“有空打电话给我。”

宜室送她到门口。在异乡,见过两次面,已经算是知己。

从前上班,天天与要好的同事闲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畅所欲言,并不特别珍惜,说完即散。

宜室忽然知道她错在哪里:她高估了自己的适应能力,低估了自己的敏感度。

宜室没有做饭,在后园沉思到黄昏。

邻居太太尝试过与她打招呼,见她总是匆匆避开,也就不再去贴她的冷脸,自顾自晾衣服。

小琴早已习惯母亲的忧郁,放学回来,自冰箱取出现成的汉堡牛肉,送进微波烤箱。

又把衣服自干农机取出,逐件折叠。

因为小同学都这么做,小琴完全认同这种生活方式。

“妈妈,星期六下午我去看电影可好?”

“同谁去?”

“同学。”

“瑟瑟呢?”宜室问。

“在房里,她今天受了刺激。”

“发生什么事?”

“有人侮辱她。”

宜室霍一声站起来。“谁?”

“是一个同学,他问瑟瑟,是否每个支那人都开洗衣店,又问她父亲是否开洗衣店。”

宜室脸上一下子失去血色。“那同学是白人?”

小琴答:“想必是。”

宜室提高声音,“瑟瑟,瑟瑟,你下来。”一边蹬蹬蹬跑上楼去。

只见瑟瑟坐在书桌前。

宜室把她身子扳过来,声音十分激动,“不怕,瑟瑟,我明天同你去见老师,务必要讨还公道。”

瑟瑟却明快的说:“不用了妈妈,我已经教训了他。”

宜室呆住,“什么?”

“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告诉他,这是支那人给他的礼物。”瑟瑟愉快得很。

“你没有!”

“我有。”

宜室瞪大双眼,看着瑟瑟笑嘻嘻的小面孔,发觉孩子比她强壮坚决,已学会保护自身,争取权益。

“他有没有受伤?”宜室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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