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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满院落花帘不卷 第9页

作者:亦舒

“祖母,最近这一个星期,学校门口,都有一个怪男人等着放学,一直朝我看。”

“是吗?”祖母笑起来,“这怪男人大概十八九岁,长得一表人材,穿白衬衫白

校裤,是你们隔壁男校的学生,是不是?”

我这样紧张的心情,也被祖母引得笑了出来。

“怎么?有男孩子看上你了?”祖母是开明的。

“不是,祖母,”我又沉下了脸,“这是个中年男人。”

“是吗?”祖母放下毛衣。

“是的,每天看着我。”我说:“真太不自然了。”

“那么多女孩子一齐放学,你怎知是看你呢?”

“因为我认出他。”我说:“我以前也见过这个人。”

“他是谁?”祖母愕然的问。

“是你说的那个房客!”我冲口而出,“是他!”

祖母脸色变了一变,“是那个人?你看错了吧?”

“怎么会?那么瘦,又像生病似的,见过不容易忘。”

“那个房客你才在门口碰见过一面。”祖母说。

“是他!”

“看错人了,小曼。”祖母比什么时候都固执。

“好吧好吧,算我看错人了。”我赌气又不服输。

“是看错了。”祖母说:“天下瘦的男人多着呢。”

被祖母这么肯定的一说,我都怀疑自己起来。

真看错吗?

是我疑心生暗鬼吗?是我幻想力太丰富吗?

“那么那个房客呢?”我问。

“搬了,”祖母说:“不肯加租,我叫他搬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这些事情与你商量做什么?你又不懂。”祖母说。

“是吗?”

“现在租给一个空中小姐。”祖母说:“交租真爽快。”

真糟!

这样说来,真是一点漏洞都没有,是我白多心了?

我怎么这样蠢?我怎么没想那个房客会搬掉?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熟。

奇怪的是,第二天放学,那个男人不见了。

第三天不见,第四天也不见,第五天也不见。

我想我真有点神经病,无端端的说一个男人盯着我。

想到都会脸红,难怪班主任会有那种微笑。

一天打毛线的时候,我忽然看到祖母空白的无名指。

“咦,祖母”,我说:“右手上的红宝石戒子呢?”

“啊,”祖母看看手,“一直钩着毛线,我嫌麻烦月兑了它。”

“那种翡翠的戎子一定不钩,改戴那一只好了。”

“好的。”

“我喜看你戴戒子,很有风度的样子。”我说。

“好的。”她笑,“我戴那一只。”她什么都依我。

从此,她就改戴翠玉的戒子。我没觉得异样。

祖母的举止一向很合理,她很少有不对劲的地方。

祖母对我益发的好了,她渐渐对我非常小心。

而且她常常说:“小曼,你对我来说,真是一件无价宝。”

祖母如果没有我,无异是会寂寞了一点,但是她也可以省却不少麻烦。

我不是一个太细心的女孩子,很多时候我不如她的意。

但是我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只有我一个人。

我将来还可以结婚,有很多的子女,祖母却已经老了。

我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怎么样,过得好还是不好。

不过祖母现在的确只有我陪着她,这是事实。

“小曼,”她会说:“将来你结了婚,祖母替你带孩子。”

“你怎么可以这样辛苦呢?”我说:“我一定请佣人服侍你,祖母,你放心好

了。”

“你要养多一点孩子,家里热闹一点才好。”

“是的,我想要四个孩子。”我得意的问:“好不好?”

“当然好,环境许可就好了。”祖母也表示赞同。

“他们一定很尊重你,那时候你就是曾祖母了。”

我们说得很起劲,像真的一样。

但是祖母的眼睛忽然润湿起来,她低下了头。

“祖母。”

“能活到那一天就好了。”她说。

“当然可以,你太年轻,祖母,你一定可以的。”

她紧紧的抱住了我。

祖母实在太可怜了,她是这样的寂寞无聊。

她所有的时候,都花在我身上了,没有我,她更没有寄托。

为了使家里热闹一点,我开始带一些同学回家玩。

幸亏她们喜欢祖母,祖母也喜欢她们。

我们常常在家一块讨论功课,然后就谈天说地,节目丰富。

一天放学,我约了三个女同学在家又笑又讲。

祖母在厨房里为我们弄点心。

电话响了,我就去听。那边说找祖母“陆老太太”。

“祖母电话!”我叫。

祖母出来了。我便把话筒递给她。

她擦了擦手,把电话接过,看了我一眼,迟疑一下。

我又回到女同学那边去。

我听见祖母说:“今天不行,今天不方便!”她的声音有点怒意,“你们不可以

来!”

我忍不住竖起一只耳朵听。祖母对谁发脾气呢?

她极少生气的。

“贪得无厌!”她把声音压低了,再说了一会儿,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站起来,“祖母,谁啊,那么不礼貌?”我问。

她马上笑笑,“过来,小曼,让我看看你!”她说。

我走过去。

“这么高了。”她把我抱住,“又这么可爱。”

我也笑了。年纪大的人总希望孩子们亲热一点。

“祖母,我也许不够水准,但我是疼你的!”我说。

祖母当然晓得了,不然我不会花那么大的心血了。”

我亲了她一下。

“过去做功课吧。”她说:“点心就快好了。”

当大家吃点心的时候,我那些女同学说:包子甜美得连她们的舌头都差点咬了下

来。

祖母呵呵大笑。

我看见祖母与同学都那么开心,当然心里快乐。

没想到第二天我放学回来,祖母躺在床上,头上一块大纱布。

我吓得把书都掉在地上,“祖母!”我尖叫一声。

“你怎么了?”祖母的声音是低低的,“别怕别怕!”

“头上干什么?”我惊问。

“摔了一交,破了点油皮!”她轻描淡写的说。

“纱布是谁跟你包的?”我问:“是医生吗?”

“医生。”祖母说:“我打电话叫来的,你放、心好了。

“医生来过了?”我问:“医生怎么说?有危险没有?”

“没问题。”

我仔仔细细的看看纱布,:“擦伤油皮?还隐着血呢!”

我瞪祖母一眼。

“小曼,叫你别担心!”祖母好像有点不耐烦。

“我是疼你,祖母,你走路要小心,家里没有人,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可怎么办?

我会急死的。”

我眉头紧紧的皱着,从心里面发急,话又不敢说重。

祖母又笑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在那碰的。”我又问。

“抬角上。”

“把那张柏子移开。”我说:“我现在就动手!”

“真是急性子。”祖母微笑。

医生来换药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伤口,真不轻。

祖母从来不摔交的,说她老,她也没有老到那种地步。

等到伤口渐渐复元,她额角上留下一个小疤。

年纪那么大还留个小伤口,祖母是不大开心的。

我除了再三叮嘱,叫她小心之外,也没有其他方法。

然后天气便秋凉了,祖母照例替我买了一批新衣服。

往年她自己也做一点,但是今年她自己没做。

“祖母,你干吗没去裁缝那里?”我问她。

“年纪大了,穿去年的也一样,就省一点好了。”

“何必这样省呢。”我说:“省下来又没别的用途了。”

祖母笑一笑,“积谷防饥啊,小曼,你慢慢就知道。”

这些老人家一直省,我实在不太明白其用意。

因为她上次摔了一交,我开始注意祖母健康情形。

也许我的眼光不太好,但是我发觉她没有什么异样。

虽然一切正常,不过我心里始终打着一个大大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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