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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吃南瓜的人 第8页

作者:亦舒

结球喝闷酒。

“他薪优,钱,到底花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有,他想在你身上得到什么?”

结球放下酒杯,“这个酒有点酸。”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我可以看看他欠同事多少吗?”

“那是公司的事,你没有必要知道,不要再傻了。”

结球不出声。

令群只吃一点点便放下筷子,叹一口气说:“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这是诸葛亮自叹,她居然自比孔明,结球忍不住咧开嘴笑。

令群把手放在她手上,“只有你敢笑我。”

结球没有把手缩回来,隔一会,才用那只手去拿牙签。

她处理得很好,尊重对方,维持距离,并且,十分明确地告诉对方,她的取向,她没有误导周令群。

晚上,她取出那只蓝宝石指环,欣赏半晌,戒指内侧,有那间著名珠宝店的印鉴。

第二天一早,她亲自到珠宝店去。

店员迎上来,接过戒指,用放大镜看过,说道:“林小姐,我查一查才能知道购买地点。”

他进去才十分钟就出来了,“是本年九月在伦敦购买。”

结球点点头。

“圣诞节及新年将至,林小姐可是想调校指环尺寸?”

“不,”结球坦白地说:“我想把指环退回。”

店员一怔,接著十分惋惜地说:“这种矢车菊蓝色大颗蓝宝石非常罕有呢。”

“价值多少?”

“标价十二万美元,一年来已经升值,我们或可原价收回,不少顾客叫我们找这种宝石。”

九月出生的结球,生辰石正是蓝宝。

“林小姐,指环且放在这里,我们发还收条给你。”

结球点点头。

出售后,应当可以偿还部份欠债。

他带她到欧美旅游,从来由他付账,不管人家说什么,结球觉得,他唯一企图,是想她知道他爱她。

回到公司,助手说:“有一位太太在会客室等你。”她的声音里有忧虑。

这会是谁?

助手说下去:“上次一位太太来找邓倩明,大吵大闹,打烂了两块玻璃,结果邓倩明被开除了。”

结球轻轻说:“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

她走进会客室,看到方玉意。

结球温和地招呼:“好吗,为什么事先不打个电话给我?”

方玉意低著头讪讪地笑。

“有困难吗?”

“我同那个人分开了。”

结球几乎没冲口而出:那多好!但她立刻把话吞下嘴里,“肮地一声。

方玉意喃喃说:“一次又一次失败的婚姻……”

“孩子们呢?”

“都归我,这次,死也要把他们带在身边。”

“对,孩子是最宝贵的资产。”

话是这么说,可是一个中年妇女,没有职业,这一子一女也就是负资产。

结球衷心问:“需要帮忙吗?”

“林小姐,你真是好心人,不过我已与旧同事接头,我已回到保险业,我会自食其力。”

结球不由得肃然起敬。

她一见方玉意,就以为她上门来求借,原来不是,这倒叫结球汗颜。

她说:“这样吧,我介绍同事替你买保险。”

“求之不得,先谢过林小姐。”

结球又问:“孩子们好吗?”

“现在由一名保母照顾。”

结球说:“我很替你高兴。”

“林小姐,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多指教。”

“有空尽避来找我。”

“我不阻你时间了。”

她瘦了一点,看上去少一分俗气,衣著仍然太花太过鲜明,但,各人有各人的风格。

结球一路送她出去。

她看到方玉意的衬裙露了出来,花边有点残旧,但是不要紧,收入上了轨道,一切都会改良。

那个下午,结球鼓励每位同事购买人寿保险,她此刻是红人,同事们乐得买个人情,一下子有廿多三十人打电话给方玉意。

上帝助自助者。

秘书告诉她:“一位姚医生找你。”

结球点点头。

那年轻的女子忽然说:“林小姐,我也希望与医生约会。”

结球意外,“也有很猥琐的医生。”

“到底为数不多。”女孩感慨。

“你要挑一个爱护你的好人,他的财产与职业均不重要。”

“话是这么说,但当这个好人没有能力置一头像样的家,又不能把子女送入国际学校之际,做妻子的难免信心全失。”

“你希望子女进国际学校?”

“是呀,将来往加美念大学。”她向往:“那就不必做小秘书了。”

电话铃又响起来,她赶著去听。

接进来,又是姚医生,他说:“我是阿求。”

“又有舞跳?”

“晚上八时。”

“在办公室大楼门口等。”

“你有跳舞裙子吗?”

“早就没有了。”

“表妹借了我一件,六号,合身吗?”

“耽会见。”

进化到这个地步也好:看戏是一个男伴,跳舞又另外一名,谈天的不理其他事,吃喝找其他专家,生活,靠自己一双手。

结球苦涩地笑了。

她是那样想念旧人。

忍不住坐下来,写电邮给思讯。

“思讯,第一学期快要过去,功课如何,成绩表发下来没有,大假快要来临,你可想到我家小住?”

没想到答覆来得那么快。

思讯答:“圣诞人人回家,真不愿一个人留在宿舍,能回来实在大好,请寄飞机票给我,成绩中数学只得丙级,袁大哥正替我恶补。”

小女孩语气中苦涩味渐减。

八时正,结球下楼赴约,她看到挂在车内粉红色大蓬跳舞纱裙,不禁莞尔。

她十多岁时也穿过类此云裳,裙裾还钉著亮片呢,一闪一闪,像眼泪一般。

姚伟求问:“可要上楼换?”

“嗯,”结球沉吟,“同事看到会取笑我,请你把车子驶到僻静处。”

姚医生吓一跳,不敢出声。

他把车子驶上山边停下,在倒后镜内看见结球把纱裙先套到肩膀上,然后月兑下深灰色外套及白衬衫。

结球处理得很巧妙,但是他眼快,闪电间他看到结球内衣一角,那是雪白的透明网纱,纯洁的诱惑,一层小小竖立花边刚巧在领口。

他不该偷窥,可是他偏偏看了又看。

他喉头乾涸,吞不下涎沫,耳朵烧红,叫他尴尬。

他是执业西医,什么没有见过,可是不知怎地,他自觉此刻的他像童年卡通中的狼,眼珠月兑出来,舌头伸老长,喘息不已。

他几乎无地自容。

只听得结球说:“换好了。”

这是她少女时的惯技吧,做熟了的,自学校出来,告诉母亲去同学家温习功课,在车后座换上舞衣,玩几个钟头再算。

他开不了口,双手还算镇静,把着驾驶盘,把车子驶到目的地。

结球问:“谁的生日?”

他没有回答,自该刹那开始,他决定追求她,除出跳舞,他还要更多。

舞会主人庆祝结婚一周年。

客人肆无忌惮地说:“哗,一年了,真不容易。”

“没想到挨得到一年,伟大。”

“还以为三个月就分手大吉。”

结球知道她没来错地方。

她与姚医生跳得大汗淋漓。

他们站到露台透气。

姚医生咳嗽一声,“你平日还有什么消遣?”

结球没有回答。

那一次,他陪她到巴黎,站在乔治五世酒店的露台上,一起看赛纳河风景。

人总是忘不记第一次。

她对他的印象不变,始终是那么完好。

这时,结球转过头来,轻轻答:“我是老木头,哪里有什么消遣,不过,下次记得再叫我出来跳舞。”

道别时她同漂亮的女主人说:“明年再见。”

那女郎笑著耸耸肩答:“希望。”

这样豁达,倒也难得。

姚伟求问:“开心吗?”

结球点点头。

“既年轻又漂亮,又是宇宙推广部副总经理,还有什么理由不高兴?”

结球轻轻说:“你好像知道得很多,请送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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