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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45页

作者:亦舒

勖夫人在门口出现,她说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么有什么,她父亲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来这里的原委。

我问:“聪恕呢?”

“聪恕在医院里。”

“你们让他住医院这么久,有一年多了吗?”我震惊。

“没法子,回来实在闹得不像话。”她叹口气坐下来。

“怎么个闹法?”我很害怕。

我说:“不能让他在医院里自生自灭,那种地方——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病人的。”

“那是私家医院,不同的。”

“你有没有去看他?”

“自然有,连我都不认得了,拖鞋连热水壶往我头上摔……”

“勖先生知道吗?”我往后退一步。

“怎敢让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没个说话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摆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如五雷轰顶似的,过了很久,定定神,站起来说:“我要去看聪恕,你把地址给我。”

“我叫司机送你去。”勖太太站起来说,“可是他不会认得你。”

“不!如果他还记得人,他就该记得我。”

我坐勖家的车子到达疗养院。很美丽很静的地方,草地比任何网球场还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门口的护士说:“我来看勖聪恕。”

那护士看我一眼。“勖聪恕?他住二楼,二○三房。”

“他如何了?他危险吗?”我有点害怕。

“他,不是危险病人,我们这里没有危险病人。”护士有一张年轻的小圆脸,她说,“可是我们预防他随时恶化。”

“他恶化了没有?”我问。

“他没有进步,时好时坏。”她带我上楼,“勖家很有钱,不是吗?”她笑笑,“他们不愿意接他回家,说是怕影响他父亲的心情。”

“他不再认得亲友?”我问。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数时候他很文静。住我们这里的病人,大多数希望得到亲友更多的关注。”她笑,“你明白吗?其实没有什么大事。”

我有点儿放心。我明白聪恕的为人,他永远不愿长大,一直要受宠爱,一直要人呵护,也许这只是他获得更多宠爱的手段。

护士敲敲二○三的房门,跟我说:“唤人的时候请按铃。”

我推门进去。

聪恕衣着整齐,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书。

我已经在微笑了。“聪恕。”我叫他。

他没有放下画报。

我走到他身边,端张椅子坐在他身边。“聪恕,是我,是来看你。”

他仍然没有放下画报。他在看“生活”杂志。

他放下画册,看着我,眸子里一股死气。

我心中抱歉。“聪恕,让我们讲和,我们再做朋友,我现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来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聪恕,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你父亲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来。”

他把画册又拿起来。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热。他的面孔还是那么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气。我忽然发觉护士把他的病情估计得太轻。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发凉,我轻轻地问道:“你听得我说话吗?”

聪恕呆呆地瞪着我。

“我是小宝。”我说,“记得吗?”

他又拿起画报。

我抢过那本“生活”杂志,发觉里面是一页页的厚纸板,空白的厚纸板,一个字也没有,只得两张封面封底,我像看见一条毒蛇似的。把那本杂志摔到地下。

我按铃。

护士进来。不是先头那一个。

我指着地板上的“书”,忍不住惊恐。

护士耸耸肩,手插在口袋里,闲闲地说:“他们都说要看书,我们只好给他们看。”

“他不认得我!”我说。

“小姐!这里是精神病疗养院,这里不是游乐场,他凭什么要认得你?你要不要他起身迎接你?”护士讽刺地说完,转身走开。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这个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聪恕呆呆地坐在藤椅里。我再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摇撼他的手臂。

“聪恕,你仔细地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我现在在这里。”聪恕一点儿知觉也没有,我浑身战栗起来,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脸上,“聪恕!我是喜宝!”我大声叫喊“聪恕!”

我的心掉入无底深渊。

“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他。“聪恕。”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怜我同情我,一种惋惜,带点自嘲,他脸上有这个表情。

我说:“聪恕,我知道你不原谅我,至少你骂我几句。你开开口,聪恕,我每天来看你。”

他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里,到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时。忽然大笑起来。生命是这么可笑,我们大可以叠起双手,静观命运的安排与转变,何必苦苦挣扎。我笑得直到护士走来瞪着我,才站起来走。

勖家的司机我是认得的,他趋向前来问我:“姜小姐,少爷如何了?”

我说:“他不认得我。”

司机默默把我驶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来,拉住我,“你去了这么久。”

聪恕不再认得我。我这个人现在对他来说,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他清醒了,他终于清醒了。

她问:“聪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说,“他很安静。”

“有时候他很吵。”勖太太说。

我忽然发觉她老了,很罗嗦,而且不管我是什么,她仿佛不愿意放我走,只要有人听她说话,陪她说话,她已经满足。

我说:“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聪恕。”

勖夫人的眼泪又挂下来,“你说他……他还管用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没多久之前,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兴奋快乐,我那时是如此无知,如此开心,真不能想象。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回到山顶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饭。

勖存姿说:“小酒鬼。”

我笑一笑。他仿佛有点儿高兴。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给些什么人?”我问。

“你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吧?”他问。

“不。”我叹口气,他什么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聪恕现在的情况。

“你下午在什么地方?”他问,“真去见了我妻子?”

他又开始担心我在哪里,这证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是,我去见过她,又去看聪恕。”

“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勖存姿问。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对我并不反感。她很……想念聪慧,又担心聪恕。”

“聪慧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说,“我派了好些人上去找她。这孩子,白养她一场。”

“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苏北,或是内蒙,教完一间小学又一间——”

“为什么不写信?”勖存姿心痛地说。

“孩子们很少记得父母,”我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一封信,我只不过想看到她亲笔写的字。”

“我觉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说过,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乐。”我分辩。

“但是我只想看她一封信!”

我维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开导。

饼一会儿他问:“聪恕好吗?”

“他的话很多。”我尽量镇静。

“我说过不想你再见他。”勖存姿皱上眉头。

“他需要人陪他说话,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烦,巴不得生场病挟以自重,没想生出瘾来了,家里一时多事,也任得他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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