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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第36页

作者:亦舒

“何必把这种人往家中带?”还想以熟卖熟的补救。

“这是我的私生活。”

“我很替你可惜。”

他抬起头来,很讽刺地看我,“你是谁?老几?代我可惜?”

“老张,我真是为你好,你迟早要被这些下三滥利用,你也总得有选择。”我的气上来。

“完了没有?这到底还是我自己的家,你有什么资格上我家来指名侮辱我?”

“张允信,你根本不受忠告。”

“然,你想怎么样?”他像只遇到敌人的猫,浑身的毛都竖起来戒备。

“你是不是要我走?”我的心情也不大好。

“你别以为我这档子生意没你不行。”他说。

他这样说,我很震惊,话都说出口了,我很难下台,于是摆摆手,“别扯开去好不好?生意管生意。”我马上退一步来委曲求全。

我取饼外套手袋,把我那块云状饰物塞进口袋,“我走了。”我说道。

出门口,我非常后悔,怎么还是这么天真?错只错在我自己,把张允信当作兄弟般,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保持距离,我干嘛要苦口婆心地干涉他的私生活,我太轻率,太自以为是,活该下不了台。

每个人都有一个弱点,一处铁门,一个伤口,我竟这般不懂事,偏偏去触动它,简直活得不耐烦。子君子君,你要学的多着呢,别以为老好张允信可以襟圆搓扁,嘻嘻哈哈,面具一旦除下,还不是一样狰狞,也许他应当比我更加怒恼,因为我逼他暴露真面目——老张一直掩饰得非常好。

一整晚我辗转反侧,为自己的愚昧伤感。

我还以为我已经快要得道成精呢,差远了。

人际关系这一门科学永远没有学成毕业的一日,每天都似投身于砂石中,缓缓磨动,皮破血流之余所积得的宝贵经验便是一般人口中的圆滑。

我在什么时候才会炼得炉火纯青呢?

苞着史涓生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懂得这门学问,现在稍有差池,立刻一失足成千古恨。

张允信拿生意来要挟我。当时如果拍桌子大骂山门走掉,自然是维持了自己的原则,出尽一口乌气。

但是以后怎么办?我又该做些什么?

我再也不愿意回到任何肮脏的办公室去对牢那群贩夫走卒。

一时的嘴快引出这种危机,现在再与老张合作下去,会叫他瞧不起,我怎么办呢。

蓦然想起唐晶以前向我说过:“工作上最大污点不是做错事,而是与同事反目。”

我竟犯下这个错,焉得不心灰意冷。

若与老张拆伙,我租不起那么大的地方辟作工场,亦买不起必需的工具。况且我只有点小聪明,至今连运用烤箱的常识都没有。

每个人都赞子君离婚之后闯出新局面,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相信。什么新局面?人们对我要求太低,原以为我会自杀,或是饿死,居然两件事都没有预期发生,便算新局面?

我一夜未眠。

我倒情愿自己是以前的子君,浑浑噩噩做人,有什么事“涓生涓生”大喊,或是痛哭一场,烟消云散。我足足一夜没睡。

清晨喝黑咖啡,坐窗前,一片寂寥,雨终于停了,我心却长有云雨,于是把那条自制饰物悬胸,电话响。

是老张,听到他主动打来的电话,不禁心头放下一块大石,血脉也流动起来。

他若无其事地说:“今天与造币厂的人开会,我提醒你一声。”

“我记得。”我亦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会儿见。”

“我什么也没有准备。”

“没关系,我有些图样。”

“再见。”我说。

老张尚需要我,我松口气,我尚有利用价值。

以前与史涓生在一起,如果抱着这般战战兢兢的态度,恐怕我俩可以白头偕老吧?

我忽然狂笑起来。

还是忘不了史涓生。

造币厂代表换了新人,老先生老太太不在场,我有点心虚,紧随着张允信。

碰巧我们两个都穿白色,他们则全体深色衣饰,仿佛是要开展一场邪恶对正义大战。

我痛恨开会,说话舌头打结,老是有种妄想:如果我不开口,这班讨厌的人是否会自地球表面上消失?

张允信出示许多图片给主席看,其中一张居然是我脖子上悬的“雨云”。我讶异,这滑头,把我一切都占为己有!真厉害。

主席并没有表示青睐,把我的设计掷下,冷笑一声,“这种东西,十多年前嬉皮士流行过,三只铜板一个,叮铃当郎一大串。”

“太轻佻,没有诚意。”另一位要员亦摇头。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运气大概要告一段落了,我不应遗憾它的失落,我只有庆幸它曾经一度驾临。

散会时我们已被黑衣组攻击得片甲不留。

我默然。

出到电梯,主席的女秘书追出来,“等一等,等一等。”

我没好气,“什么事?要飞出血滴子取我们的首级?”

女秘书脸红红,“我见你胸前的饰物实在好看,请问哪里有买?”

我气曰:“这种轻佻的饰物?是我自己做的,卖给你也可以,港币两百元,可不止三个铜板。”

谁知秘书小姐马上掏出两百元现钞,急不可待地要我将项链除下。我无可奈何,只好收了她的钱,把她要的交给她,她如获至宝似地走了。

在电梯里我的面色黑如包公。

老张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幸亏我尚有生活费。”我说。

“他们的内部在进行新旧派之争,凡是旧人说好的,他们非推翻不可。”

我苦笑,“看样子我们要休息了。”

“不,”老张很镇静,“我们将会大力从事饰物制作。”

我愕然。

“两百块一件泥饼?”老张说,“宝贝,我们这一趟真的要发财了。”

“有多少人买呢?”我怀疑。

“香港若有五十万个盲从的女孩子,子君。”老张兴奋地说,“我们可以与各时装店联络,在他们店铺寄卖,随他们抽佣——如何?”

“我不知道。”我的确没有信心,“也许这团‘云’特别好玩。”

“你一定尚有别的设计。”老张说。

“当然有。我可以做一颗破碎的心,用玻璃珠串起来,卖二百五十元。”

“我们马上回去构思,你会不会绘图?”老张问道。

“画一颗破碎的心总没问题。”我说。

“子君,三天后我们再通消息吧。”

我们在大门分手。

太冒险,我情愿有大公司支持我们。

窍则变,变则通,我只剩下大半年的生活费,不用脑筋思考一下,“事业”就完蛋。

回到公寓怔怔的,尝到做艺术家的痛苦:绞脑汁来找生活,制作成品之后还得沿门兜售,吃不消。

忽然之间觉得写字间也有它的好处:上司叫我站着死,干脆就不敢坐着生,一切都有个明确的指示,不会做就问人,或是设法赖人,或是求人。

现在找谁帮我?

又与老张生分了,没得商量。

黄昏太阳落山,带来一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式地孤独。

我出门去逛中外书店,买板书、B2铅笔、白纸、颜料,最后大出血,在商务买套聊斋,磨着叫售货员打八折,人家不肯,结果只以九折成交。

我也不觉有黄昏恐惧,一切都会习惯,嘴里嚼口香糖,捧着一大盒东西回车子,车窗上夹着交通部违例停泊车辆之告票一张。

“屎。”叹息一声。

这个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撩会,不使尽浑身解数如何生活,略一疏忽便吃亏。

罢在感想多多之际有人叫我:“子君?”追上来。

我转头,“涓生。”

“子君。”他穿着件晴雨褛,比前些时候胖了,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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