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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门 第22页

作者:亦舒

玉露怔住,冷汗自背脊淌下。

“第三,她会知道,秦聪若果提走所有现款,他不会呆坐家里看电视。”

玉露这时也看出了破绽。

“还有,金瓶不会头一个就怀疑秦聪。”他感慨万千。

这个时候,他想到金瓶种种好处来。

玉露将脸埋在手中。

“那一点点钱,不过够付佣人薪水,水电煤费,我要来有什么作为?我认识金瓶那么久,她从来没提过一个钱字,你应该学习。”

玉露呆呆坐在一角。

他一声不响出去了。

把吉甫车驶到路口,看见一辆小轿车前轮陷进路沟,驶不出来,司机是一中年太太,束手无策。

他下车来,“需要帮忙吗?”

她急急说:“所有紧急电话都打不通,我站在这里足足二十分钟。”

“不怕,我有办法。”

他自车尾取出尼龙绳,一头绑在轿车头,另一头绑吉甫车尾,轻轻一拖,中年太太的车子重新回到路上。

“谢谢你。”

秦聪把绳子收起来,“你可感到地震?”

“就是有,心一慌,车子失控,滑落沟中。”

秦聪想一想,“这位太太是我家对邻吧。”

“是,”她微笑,“我姓张。”

“张太太,你小心,如无急事,还是立刻回家的好。”

张太太忽然问:“那你呢?”

“我?”秦聪耸耸肩,“我四处看看。”

他回到车上,把车驶走。

再次面对面,这次更近,他都没把她认出来。

金瓶悲哀地想,他的心中若果没有她,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知道她的样子变了,康复途中,丢弃许多旧时习性,容貌也随矫型改变。

但是至少他该认识她的眼睛。

他一向最喜欢轻轻抚模她的眉与眼。

她呆了一会,把车回头驶。

是,提走所有款项的人正是金瓶。

对她来说,查到他俩的银行户口号码,扮秦聪,冒签名,都轻而易举。

她深知玉露小心眼,发现存款消失,一定心慌意乱,换了是她,也会阵脚大乱:就快生养,全无生计,家里男人又有不良嗜好。

玉露根本没有持家经验,这半年来只看见一叠叠账单以及一个魂不附体的男人,不由她不心怯。

钱不见了,钱去了何处?

玉露团团转。

金瓶在对面可以清晰看见她在客厅里摔东西。

金瓶摇摇头,师傅宠坏了她,玉露早已忘记孤儿院里的艰难岁月。

金瓶静坐下来看书,她手中拿着咆吼山庄。

有人按铃。

她去开门。

门外站着玉露,面肿眼红,她哭过了。

奇怪,左看右看,怎么都不像一个买凶杀害同门师姐的坏人。

但是,师傅时时告诫他们:人不可以貌相,行走江湖,最需要提防三种人:美貌女子、小孩,以及老人,看上去越无辜越是厉害。

她问:“王太太,有什么事?”

“上次多谢你的参茶。”

玉露手上提着一篮水果。

“还有呢,请进来坐。”

她果然找上门来了,以为是陌生人,多说几句没有关系,话憋在心里太久,不吐不快。

金瓶斟出一杯参茶,玉露一口气喝下。

金瓶看住师妹微微笑。

也许,师妹从头到尾没有好好看清楚过她,玉露只知金瓶是她假想敌,打倒金瓶,她就可以做第一号,其它一概不理。

玉露忽然说:“这屋里有一股辛辣的香气。”

“呵,是我点燃的檀香。”

“从前,我一个亲戚也点这种香。”她说的是师傅吧。

金瓶心中叹息,粗心呵玉露,檀香平和哪有这样迷惑。

玉露说:“张太太,你家居真简洁。”

金瓶又笑笑。

“我就快生养了,有点害怕。”玉露说出心事。

“今日医学进步,生育是平常事。”

“没有长辈照顾,我又无经验。”

“王太太,你有丈夫在身边,又有好几个佣人,比起我是好多了。”

玉露却仍然问:“万一有什么事,我可否到你家按铃?”

金瓶微微笑,“当然可以,邻居应当守望相助。”

这时,胎儿忽然蠕动一下,隔着衣服,都清晰可见。

“是女婴吗﹖”

“你怎么知道﹖有经验到底不一样。”

金瓶取出糕点招待。

玉露说:“张太太,与你聊几句舒服多了。”

“有空常常过来。”

她送她到门口。

玉露犹疑一下说:“你这里真亲切。”

金瓶看到师妹眼睛里去,“是吗,那多好。”

必上门,金瓶把客人喝剩的茶倒掉,洗净杯子。

茶里有什么?呵,不过是一种令人精神略为恍惚的药粉。

金瓶重新拾起书细阅。

那天晚上,秦聪满身酒气回到屋里。

他真怕有人通宵在等他回来算账。

到睡房一看,只见玉露脸色苍白,一身是汗,躲在墙角颤抖。

秦聪讶异地说:“钱不见了,也不需怕得这样。”

“不,我看见了她。”

“谁﹖”

“金瓶,金瓶在这间屋里,我听见她呼吸,看见她身影。”

秦聪忽然对金瓶无限依恋,他说:“那么,请她出来说话。”

玉露惊问:“那可是她的精魂?”

“她还是同从前一般清丽幽静吗,是否不说一句话,有无轻轻握住你的手?”

声音中无限缱绻,终于,变成呜咽。

这时,有辆黑色房车在他们对邻停住。

一个黑衣人下了车,司机立刻把车开走,大门打开,他走进去,门又开上。

屋主人说:“真高兴见到你。”

客人轻轻拥抱她,“不是亲眼见到你,真不放心。”

他走到窗前,看到对街去。

对面的小洋房地势比较高,晚上,开了灯,室内大致可以看得清楚。

这时,屋里只开着几盏小灯,不见有人。

“他们就住对面?”

“是,就这么近。”

“听你说,你见过他们?”

“仍然金童玉女模样,玉露越来越会妆扮。”

“看上去也愈发似你,很明显,她一直想做你。”

“为什么要做我?同门只得三人,大可相亲相爱,世上多的是资源,取之不尽,大把异性,可供挑选,她的世界何其狭窄。”

“今日我在飞机场,看到一个美貌洋女穿一件T恤,上边写着『太多男人,太少时间』,态度轻佻但是正确。”

他俩一直站在窗前。

不久,二楼寝室出现了两个人影。

那个高大的是男子,忽然伸手去推开女子。

“他们在争吵。”

“每天如此。”

“两人并不相爱。”

“你说得对。”

“为什么还在一起?”

“他们不认识其它人,生活圈子只得那么大,除此之外,只有酒吧里的陌生人,秦聪最常见的人,是一个叫哈啰的小毒贩。”

“你都知道。”

“我曾跟住他一天,他浑然不觉,师傅教的工夫,全丢在脑后,回程我故意把车子驶下沟边,他还帮我拖车,完全不提防任何人,他是放弃了。”

黑衣客人转过身子来,他正是沈镜华,“你呢,金瓶,你的世界又有多大,你还打算花多少时间住在这间小屋里,盯着对邻一举一动?”

金瓶听了,毫不生气,她就是这点聪敏:知彼知己,愿意接受忠告。

“你说得对,我该走了。”

沈镜华有意外惊喜,“金瓶你不愧是聪明人。”

金瓶微微笑。

是,她要做的已经完全办妥,她已撒下腐败的种子。

“几时走,就今晚好不好?”

今晚,明晚,没有分别。

“越快越好,金瓶,但愿你永远放弃复仇的意愿。”

金瓶轻轻说:“我明白。”

“我真替你高兴。”

金瓶说:“待我去收拾一下。”

“我在楼下等你。”

金瓶所有的身外物,可放进一只旅行箧里,拎了就走,真正难以想象,她竟这样生活了整个月,是重新开始的时候了。

她模一模空白的墙壁,“我要走了。”她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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