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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墨 第25页

作者:亦舒

祖琳听到赞美,欣然一笑,全盘接受。

“你在医科专修甚么?”

“儿童骨胳移植。”

裕进想:在他父母心中,这是比丘永婷更理想的媳妇。假使印子有机会升学,她会挑选哪一科来读?医科、建筑、法律都太辛苦,美人的青春岁月有限,需好好利用,那么美术、哲学、历史又过分虚无,计算机、机械、化学……想来想去,竟没有一科适合她。

胡祖琳见他出神,轻轻问:“想甚么?”

他笑:“中秋节,吃月饼。”

“我们家有苏州月饼。”

“家母说我小时候第一个学会的字是饼饼,不是妈妈。”

祖琳笑,“爱吃是福气。”

第九章

“童年与成年中间一段日子不知怎样胡混过去。”裕进欷歔。

祖琳看着他,“一定很精采。”

教授出来问:“谈甚么那样高兴?”

“我与祖琳十分谈得来。”

“那么,留下吃晚饭。”

裕进踌躇,他与任何人都合得来,这是他的天赋本领,所以课室满座,学生都喜欢他。可是,钟情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他知道,那像是卷入无底漩涡,明知没命,却异常愉快,根本不想逃生。

扁是谈得来是不够的。

“我得回家过中秋。”

祖琳并没有留他,多年专业训练令她刚强自重,决不会使出小鸟依人的样子来。

到了家门,大家都觉得意外,虽然同一国土,到底是五小时的飞机航程。

裕逵迎出来,“稀客-——”

“请勿讽刺我。”

“不要误会,我是说你朋友袁松茂来看你。”

裕进一听,大叫起来,“茂兄、茂兄。”

袁松茂穿着拖鞋走出来,简直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胖了许多,似大月复贾,老气横秋。他看见裕进,也吓一跳,“你愈来愈年轻,往回走,不可思议。”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袁松茂上午才到,打算休息一个星期。

裕进问:“生活如何?”

“比从前艰难,过去总有许多闲钱可拾,现在已经没有这一支歌。”

“你不怕啦。”裕进拍他肩膀。

“托赖,敝公司一向谨慎,幸保不失。”

裕进沉默一会儿,终于提到一个他们两人都熟悉的名字:“印子呢?”

松茂讶异,“你不知道?”

“不知甚么?”

“她大红大紫,成为影视界王后,炙手可热,拍摄广告酬劳千万。”

“甚么?”

“难以置信,可是这就是两年前还住在漏水天台屋里的刘印子。”

“一千万?”裕进觉得这种数字不可想象。

“不折不扣,只收取美金,存入海外户口,试想想,我等高薪管理人员,做到告老回乡,也储蓄不到千万。”

“一个年轻独身女子,要那么多钱来干甚么?”

袁松茂给他白眼,“陈裕进,你这人似白痴。”

“钱可用来防身,太多无用,她快乐吗?”

“名成利就,万人艳羡,当然快乐。”

“快乐是那样肤浅的一件事吗?”

“裕进,醒醒,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裕进双臂枕着头,躺在沙发上,轻轻说:“印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已不认识她。”

※※※

松茂取出手提电脑,调校一会儿,把荧幕递到裕进面前。小小液晶银幕上出现一个神采飞扬的女郎,一颈钻石项链,随着舞步精光闪烁,叫观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在那样小小的银幕上都看到她艳光四射。

裕进发呆,“这不是她,样子好象变了。”

“你也看出来?她一直嫌鼻子上有个节,去看过矫形医生,除掉了。”

裕进侧着头,“不,很多地方不对了。”

“裕进,相由心生。”

裕进低下头,“你说得对。”

太艳丽的刘印子完全失去纯真一面,她那修饰得无懈可击的眉眼,最尖端前卫的打扮,华丽得炫目的首饰,都与他认识的她不一样。

相信她已无憾,不再会有嗟叹。

“红了,红得那样发紫,真是猜想不到,她已成为都会少女的偶像。”

“有男伴吗?”

“与洪君已正式分手,现在,听说大昌建筑二老板在追求她。”

裕进黯淡地微笑。

“你仍然爱她?”

“印子不是一个容易可以忘记的人。”

“那个印子已经不在了。”

“是,”裕进想起那个故事,“已经叫人换了身子,下次就该换头了。”

没想到袁松茂听懂了老友的话,他也感喟,“说得好听点,叫适者生存,月兑胎换骨。”

两个男生静下来。然后,松茂又说:“不过,裕进,那样的女孩子,都会里还是很多的。”

“她是花魁。”

“这点我不反对。”

“松茂,我有三天假期,你爱怎么玩?”

“我想好好睡觉。”

“一流,”裕进竖起拇指,“返璞归真。”

第二天一早,他到唐人街的书店去,只见一档娱乐杂志十本倒有七本用刘印子做封面。有一张化妆像是被打黑了双眼,无比颓废的妖冶,又有一张扮小女孩,头上结十来条小辫子,剎那间变了另一人。

眼花缭乱的裕进忍不住走出书店。

他一本杂志也没买。

要知道印子近况竟得走到书店来,那么,印子已不是旧时的印子。

那天晚上,裕进在熟睡中听见有人呜咽。

他自梦中惊醒,跳起来,奔出客厅打开门。

“印子,你回来了,印子!”

门外凉风习习,他打了一个冷颤。

哪里有人影,他醒了。

母亲在身后叫他,“裕进,裕逵不舒服,大呕吐。”

※※※

“啊,我立刻送她到医院。”裕进说。

王应乐慌忙扶妻子上车,裕进飞车进城。

急症室医生检查过后,诧异地抬起头。

“你们之中无人知这是甚么症候?”

“是怎么一回事?”裕进吓得发抖。

“这位女士怀孕已接近十一周。”

裕进一怔,落下泪来,呵,陈家快要四代同堂了。

王应乐扑出去打电话报喜。裕进裕逵两姐弟紧紧拥抱。

“王太太,多多休息,吃好一点,定期检查。”

王应乐泪盈于睫地回来,“妈妈哭了。”

一行三人喜气洋洋回家去,裕进把车开得很慢。他们兴高采烈地谈着婴儿的未来。

“叫甚么名字?”

“念公校还是私校,又大学读甚么科目?”

“喂,尚未知是男是女。”

“裕逵一定会亲手带,嘿,读那么多书,结果不过做孩子的妈。”

王应乐刺激过度,忽然泣不成声。

裕进说:“他知道从此要睡书房了,可怜。”然而,他知道最苦恼的是他自己;至今还孤家寡人。

回到家门,天曚亮,裕进才想起适才的梦,他不禁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四周围再找了一遍。

没有,当然甚么都没有。

裕逵轻轻问:“裕进,你可是不见了甚么?”

裕进点点头。

“是重要的东西?”

裕进答:“一切已失去,不可以再追。”

裕逵紧紧搂住弟弟的肩膀,“不怕,你还有家人。”

裕进微笑,“我还添了小侄子。”

陈先生太太闹烘烘迎出来,坐下与女婿开家庭会议,吩咐裕进冲咖啡。

裕进忽然想与自己的朋友说几句话。他还记得印子的电话,拨过去,那边只有嘟嘟嘟的信号,一听就知道号码已经取消。

裕进轻轻放下话筒。是他说不愿再等,他拒绝做一个待女方玩倦回来替她挽鞋的男人。

客厅里都是家人欢笑的声音,他分外寂寞。他不由再拨另外一个电话。

“东岸天气可好?”

“今日颇冷,只得摄氏四度。”

裕进很感动,情况还不算太坏,现在还有女孩认得他的声音,再过几年,老大之后这种机会就愈来愈少。

他说:“祖琳,我今晚动身回来,有没有空接我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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