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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儿 第9页

作者:亦舒

"是吗?"他把玩着小黑板的刷子,"我还以为你见到万立炯之后,觉得我不如

他,生了离心。"

我面色刷地大变,像一个贼当场连人带物被抓住,尴尬得无地自容。

我缺乏经验。虽是两子之母,又上了三十岁,但对事对人,应对之道却永远像小

孩子。

我强自镇静,"这与立炯有什幺关系?我们是老朋友,况且几次都是偶遇。"说

得很结巴。

"他很触目,一向有股特殊气质,"允新说,"这样稳扎稳打的男人最近很受欢

迎,因为,百分之八十的生意人已经溃不成军,造成他们出头。"语气有些儿讽嘲。

我说:"我们离婚,与他没有关系。"

允新静静看我,像是要掏出我的心来看个究竟。

他终于站起来,"关于分居一事,我会想清楚。"

我说:"星期天我同立炯出去吃饭。"

"老朋友聚聚是应该的,不过别对他说太多私事,他帮不了你,终归你还是我妻

子,有丈夫的女人对牢别的男人诉苦,会成为笑柄。"说完便走了。

他这番话说得并不婉转,但却有他的道理。能够以及会得给我忠告的人,不过只

有他与立炯。

也许太贪心了。有两个人也应该心满意足,不知为什幺,提出离婚后,允新反而

成为我的朋友。

星期天允新在家,他手上拿本杂志,看着我打扮。

我忍不住,同他说:"你也可以一起来。"

他顾左右而言他,"那套华伦大奴丝绒套装呢?正适合今晚穿。不要穿明克好不

好?最俗了,天又不冷,你到加连威者道街市场去瞧瞧,过半上海中年太太都着毛茸

茸的大衣在买雪里红及咸肉。"

我教他弄得手足无措,啼笑皆非,坐在他面前。

"别叫他来接你,要有点气派,让司机送你去,别忘记你仍是张太太,不是独身

女。"

"你一起去,不是没事了?"

"你们老朋友长远不见面,"他狡猾的说,"总有一两句体己活,我坐在你们当

中,不太好。"

"你不怕?"我冲口而出。

他先一怔,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颓然坐下,是好笑,我这幺懦弱的人,翅膀都给修剪得秃毛秃羽的,哪里还飞

得起来。

"原谅我,小鲁,十年夫妻,什幺还不透彻,我看你,等于你看我,了解如水晶。

你要是喜欢万立炯,早跟定他,他哪里合你的要求。"

我呆呆的看自己双手。

他说:"时间到了。"

他双手拿着我外套,待我把手臂穿进袖子里。

司机把我送到目的地。

在电梯的镜子前我照照自己。立炯或许不知道一个女人打扮得略为得体要付出什

幺代价,我却是懂得的。

饼去十年的生活水准,立炯不可能供给我。跟着他日子无波光浪是一件事,必然

另有烦人的琐事接踵而来,譬如说,或许我得找工作来维持生活。

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与妇运无缘,千万不要解放我,我情愿做个菜来伸手饭来

张口的女奴,随便社会怎幺唾弃我,叫我什幺难听的名字,包括寄生虫这些在内,都

好过一天八小时去与不相干的贩夫走卒打交道。

毕业后做过六个月的工作,以后便学乖,我不是奋斗的料子,这一点相信允新也

知道。

领班迎上来,我看到立炯早已坐在近窗的位置上。

地方是我订的。

我讪笑自己:跟允新是天生一对,没开仗前总不肯委屈排个比较普通的地方吃饭。

我坐在立炯对面,听得他说:"我从未来过这里,真主,听说这餐厅开了不止三

十年了。"

我微笑。

"你今天晚上很漂亮。"他接着又说。

我们叫了食物。他莞尔,"可不能常常来。"

他还是那幺可爱幽默,我不由得拍着他的手。

"今夜你情绪稳定得多。"他说。

"是。我与允新什幺都说明白了。"

"真的要分手?"立炯问。

我一时间也答不上来,事情起了很微妙的变化。

"或者,你预备找一份工做?"

我打个寒颤,连忙喝酒壮胆。

"孩子可是跟你?恐怕要找个相当大的地方搬。

"搬?我可没想过要搬,不是允新搬出去吗?"我反问。

立炯摇摇头笑,"一切细节都还没有出笼,看样子你们光是谈这些已经花好些日

子,十年夫妻,千丝万缕关系,要分手谈何容易,快刀斩乱麻也不行。"

我失神。最好有一把电锯,那种在北美洲用来据数人合抱的大树的那种,不管三

七二十一,利刃推过去,杀断所有筋络脉搏。

"我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朋友,"立炯说,"他说他最怕三件事:搬家、转工、离

婚。情愿痛苦都不要开始新生活,唉,听着可笑,其实真悲。"

我不响。

他看看我碟子,"你还是喜欢吃生冷的东西。"

我问:"离婚后,照说应完全独立,不再靠前夫!"

立炯说:"各人情况不同,不能相提并论。"

我觉得他说得不够诚意,又认为短短一顿饭时间,他不可能明白我太多事,故此

不再说下去。

其实我何必间太多,一切答案已经在我心里,我不过要找一个附和我的人,以助

气焰。

我低头吃东西。

坐在我们隔壁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保养得很好,穿件黑旗袍,梳一只横爱司头,

譬边插着密密的一排白兰花,故此连我们这一桌邻客也不住闻见幽幽的花香。

真销魂,我就从来没有这种风情风骚。

三十出头还似童子军:套装、衬衫、白手套,双手握着手袋,不知放什幺地方好。

不知允新在外的女游伴,是否似隔桌的女土?

假如是的话,败在这种人手下也还值得。

我心中并没有大大的醋意,只是空虚。

"你爱允新吧?"立炯问。

"那自然。这样些年了,又生下孩子,两个儿子的面孔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我

毫不讳言,"怎幺会没感情?十年来,不知大大小小熬过多少难关,我为他吃过苦,

他也为我吃过苦,你知道,你非得为人吃苦人才会爱你,不然孩子怎幺会爱父亲。

但──"

"但?"

"但同他一起生活有说不出的难处,他难以捉模,生性又好赌,什幺都得博一记,

看开大还是开小。像今日,他明知我同你吃饭,他明知我们是无所不谈的老朋友,但

他还是冒险让我来,看看后果如何,这便是他生活的乐趣!"

"也许他有必胜的把握。"立炯微笑。

"他只剩我了,什幺都输光。"

"房子还在吧?"

"先生,房子的契在银行里,我们与银行租来住的,一付不出利息,立刻就得滚

蛋。"

他长长叹息一声。

我都麻木了,尤其是喝了两杯,觉得没有什幺大不了的事。

"小鲁,我不敢叫你离开他,但是你知道我对你……我一直爱的,不过是你。"

我很感动。

叫一个男人爱你十年,到底不是容易的事,忽然之间,我丧失的自尊心全部归位,

我紧紧握住立炯的手,不肯放松。

"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立炯微笑说,"开头是痛苦,像是有什幺在哨咬着心似

的,日子久,无论日出日落,总是忘不了你,现在心境平和得多,也没有什幺奢望,

但每次见到你,总有不能形容的欣喜。"

他的笑里有无限感慨。

我从来没想到我会使立炯记得我十年。我以为我们都是普通人,爱过也就算了,

况且那已经是少年时代的事。

他轻轻说:"我总是等你的。"

他的意思是说,要是我出来了,恢复自由身,他是不会嫌弃我的。但决定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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