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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 第17页

作者:亦舒

“很浓的,是不是?”我说:“露抽三个五。”

“她在英国念书的缘故。”阳明微笑,“但是她没有烟瘾,一个月抽一包,烟都发霉,点也点不着。”

她说到露的时候像是很高兴,脸上那股倔强的味道忽然消失,变得很温柔,凝视着我。

我直接觉得时间仿佛又回去了,回到很久很久之前,当我还是十七八岁的时候,花不尽的青春,无限的逍遥。傍晚潮湿的薰风使人陶醉,恍恍惚惚,舒服得很,我几乎想转变意见,随得她们去,甚至是表示赞成,是因为阳明这双眼睛?一层雾蒙在她的眼睛上。

她说:“单身女人是很寂寞的,你也应该知道,露说你分居三年了。”

“是的。”我说:“我们都很寂寞。”

她按熄了烟,“我们也很骄傲,没有好的伴侣便不要。露喜欢与我在一起。”

“你可明白你们两个人的牺牲有多大,你们永远不会得到家庭的幸福。”我惋惜地说。

“是吗!”她反问:“你觉得凡有家庭的人,都等于有幸福?”问得很嘲弄。

“可是我们不能转变乾坤阴阳。”我说。

她看着我,笑了。

我被她看得很不自然,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点不好意思。

“露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她说:“她为我的生命增加色彩。”又是一个微笑。

“色彩?听说你男朋友很多。”我提醒她。

“那只是传说。”她说。

“人们不会原谅你们。”我旧话重提。

“我们活在世界上,不是求人们原谅。”她不在乎。

我叹口气,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女佣人把饭菜摆了出来。

“请吃饭。”我说。

门铃响得很急,女佣去开门,露冲进来站住。

露已经换过了衣服,白衬衫,藏青裙子。

露静静的看了我们一眼,坐下来。

阳明把手放在她脖子上,低声说:“不要怕,没事。”

露慢慢静下来,对我很敌意的看着,我自己的妹妹。

她说:“你约阳明,应该先告诉我!你们说的话,我有权知道。”

“露。”我说:“你要弄清楚一点,你比阳明大好几岁,有什么道理叫她对你负责任?”

露站起来,“阳明,我们走。”

“吃完饭好不好?”阳明抬起头,一个线条非常好的下巴。

“我不吃。”露皱着眉头,“我们走。”

阳明顺从地放下筷子,看看我,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们先走一步。”

“露,你太过份!”我说。

露不答我,走到大门处,转过头来,阳明与她站在一起,多么美丽的一对女孩子。

她们拉开门走了。

我走到露台去看她们。

阳明的狄若停在楼下,她替露开了门,把手放在露的肩膀上说话,露低着头,然后她吻了露的脸一下,一切显得这么自然。终于她们上了车,车子开走。

凭良心说,一点反常的感觉都没有,只使人觉得两个人相爱总是好的。

怎么办?我的思想不能定下来。

半夜睡不着,我终于拨了一个电话。

“对不起,玫瑰,”我说:“吵醒了你?!”

玫瑰在那边轻笑,“没关系,今天酒店里很忙,刚睡,你有什么事?”

我几乎可以看到玫瑰撩起她长发的样子。

“我心里很烦。”我说。

“为什么?告诉我。”

“我妹妹在恋爱。”

“太好了。”她说。

“她爱的是一个女孩子。”我说。

玫瑰一呆,然后轰然大笑。

“玫瑰!”我不高兴。

“露知道我们的事吗?”玫瑰问。

“当然不知道。”我叹口气。

“对于她的事你怎么应付?”玫瑰问。

“我?我开头反对,但是一个人怎么能够力挽狂澜?”

“你太不公平,给她自由吧。”玫瑰说。

“看样子我也只好这样……”我说:“但她还小。”

“你离婚那年有多大?”玫瑰说:“比她小。”

“跟她差不多,”我感喟的说。

她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始终没有后悔。”

我笑,“玫瑰,我也没有后悔。”

“但愿如此,”她笑,“喂,我现在完全醒了,我来看你好不好?”

“这么夜了。”我说。

“不要紧。”玫瑰说:“我这就来。”

“开车小心。哦,有一件事我想说一说,那个女孩子穿的裤子与你那条一模一样。”

“是吗?她穿得好看还是我穿得好看?”玫瑰问。

我笑,“都很好。”我说:“各有各的味道。”

“好,等会儿再谈。”她挂上电话。

当然我没有告诉过露,关于我与玫瑰的事。

我们年纪比较大,我们懂得保守秘密。

在芸芸众生之中,找到一个爱人是多么的幸运。

我们不想一生都喜欢人或是被人喜欢,我渴望有比较强烈的感情,像被爱,或是爱人。这种感觉是重要的,我与玫瑰的认识很自然。我是时装设计师,她在酒店任职,我们公司借她的酒店大堂作时装展览,我被派出做代表,与她接头,就是这样。

我点起一枝烟。

我在等玫瑰来。

玫瑰园

我与男朋友分手后,闷得不得了,他们就带我坐夜总会、酒吧。我并不是太妹,即使太妹也还有寂寞的时候,我坐在众人当中,听他们扯谈,摆龙门阵,面前放一杯饮料,始终没有喝醉过,醉了明天还是要起来做人的,又是何苦?所以每次坐得眼困,就打道回府,躺在床上,不入睡,想得太多,入睡之后,梦也太多。

后来我们找到一个小小的酒馆,只有七八桌台子,有一个弹琴的人,日日奏出很好的曲子,一个菲律宾女人夜夜把她的怨恨唱出来。我们在那个地方一坐可以好几个小时,吃完晚饭来,到睡觉的时候走,周末索性坐到打烊,我们不是最好的客人,却是热心的客人,这个地方叫玫瑰园。

渐渐我们与老板熟,也与弹琴的人熟,近半夜人少的时候,我们会说:“祖,把那首歌再奏一次!”祖会微笑,抚起琴键,重新的把曲子弹一次。

渐渐他们以为我已经忘记那段不愉快的事,可是大家还是天天来这里聊天,这一帮人都寂寞。

祖认识我们。祖是一个长得相当漂亮的男人,年轻,廿多岁,当他弹琴的时候,他穿一件衬衫,外加件小背心,不爱穿外套,有时候这件背心是钉亮片的,亮片一闪一闪,似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也好,只是他不太喜欢唱。

我们想把祖请过来喝一杯,但是他不肯,有时候我们买一杯啤酒,放在钢琴旁边,让他小息的时候可以拿得到。祖是有点性格的,他不与人客搭讪。

有一日,是我的生日,祖为我奏出“快乐生日”。这其实是我最不快乐的一个生日,事实非常的残酷,我不好意思说出来,再多的朋友也比不上一个爱人。

我把一小块蛋糕拿到祖的琴那里去。

他坐在那里熟练地弹着琴,微笑地说:“谢谢你。”

我端张高脚凳子去坐在他身边,我说:“又生日了。”

他问:“你的心情并没有好一点?”

我诧异的问:“你几时看出我心情不好?”

“我当然看得出。”他还是微笑,“女孩子开心的时候都会刻意打扮,除非失意,像你,你不大换衣服,今天生日,还是牛仔裤。”

我耸耸肩。

“来,我为你唱一首歌,你喜欢什么?”

我说:“谢谢你,我不懂音乐,这支歌暂时寄在你那里再说。”我摇摇头。

“年纪轻总是有希望的,我觉得你要振作起来。”

“祖,”我无可奈何地笑,“你说话怎么像个老头?”

他但笑不语,手指滑过去,一首动听的歌又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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