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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泡沫 第10页

作者:亦舒

“你始终要回去的。”我低声说。

“人总会衰老死亡,公侯将相也不例外,可是迟总好过早。”

我不语。

“跟我出海。”他说。

“我想休息。”

“船上亦可休息。”他说:“马宝琳,你不用推辞,我不是一个接受籍口的人,我的意志力自幼接受考验试练,我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他的双眼闪闪生光,炯炯有神,我有点喜欢,又有点害怕,我明明已下决心不淌这个浑水,此刻有六神无主。

“我也得为自己设想,过一些快乐的日子,与你共渡,我很高兴很快活,或者对你来说,生活牵涉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诸多不便,但是冥冥中注定我们会在一起。”

我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走。”他半命令地。

我跟自己说:他终于要回去的,不妨,他们不见得会杀了我。

我与他下楼。

我早该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我在新闻片中至少见过他一次。

怎么会没想到,我茫茫然。

“你很沉默。”他说。

我看他一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仍是老好招风耳,别忘记,今早你对我说什么,现在仍可说的。”

我哭丧着脸不响。

“家中厕所要不要刷一刷?”他微笑,“糊墙纸我也拿手,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慢慢学。”

我几乎落下泪来,那时胆大包天,道现在才晓得害怕。

占姆士扶我上了船。

船夫将船缓缓驶出去。

天空是紫蓝色的,风并不小,但吹上来很舒服,我靠在栏栅处,看城中灯色。

占姆士温和的问:“宝琳,你怎么变得跟我未婚妻一样,一句话都不说了。她与我将会共渡余生,虚伪一点不打紧,我俩的时间可不长呢。”

我忍不住暴出一句:“谁稀罕!”

“我稀罕。”他做个鬼脸。

“你再稀罕也不会学你表兄,为了他爱的女人而放弃崇高的地位,九月份你还不是乖乖跟那个小肥婆去完婚。”

“小肥婆!”他吸进一口气,“如果你没救过我,我就控告你诽谤。”

我懊恼得很,哪里还有心思跟他胡调。

他开了香槟,向我举杯,“天佑吾国。”

我一饮而尽。

天上出现了第一颗星。

他说:“以后的日子里,即使活到八十岁,我会记得南中国海紫色的夏夜,一个蜜色皮肤的女郎与我曾经有过好时光。”

我慢慢吃着鱼子酱。

或者我应当自然一点,免得被他以为小家子女人果真就是小家子女人。

香喷喷的酒使我定下神来。

将来写回忆录的时候,提到这一个王太子,恐怕是没有人相信我的吧。

“通常周末,你做些什么?”占姆士问。

“坐船、搓麻将、探访亲友、约会男朋友、去派对。”我闲闲的说:“一般女子的嗜好消遣。”

“除了史提芬外,有没有其他男友?”

“有,”我坦白,“许许多多,否则日子怎么过?我是个很受欢迎的女人。”

我坦白,“在周末,阳光普照的时候,香港起码过半数以上的男伴都会乐意约会我,但逢阴天雨天,他们全躲了起来。”

他点点头。“史提芬呢,他对你可好点?”

“他老说:‘省点总够过。’那自然,一家八口挤一挤躺一张床上,也就这么过了。我不敢说他不对,他敢向我求婚,也就因为他信仰他自己。但他不会照顾她,他当妻子是伙伴,共同经营一盘生意,无需呵护爱情。”

“为何嫁他?”

“时间与机缘到了,”我说:“人们结婚对象往往是最近的那一个,而且为什么不?爱的越深,痛得越切,咱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好处多得很呢。”

“这倒与我的婚姻相似。”他苦笑。

“你又不同,”我说:“你生在帝王之家,你有责任。”

“是吗?我的责任要待几时才会交到我手上?此刻我只能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所以他们觉得替我娶了亲,日子比较容易过。”

“别说得这么凄惨好不好?”我心中恻然。

他说:“你看见后面盯着我们的船没有?”

“看见,一共三艘。”

“多累。”

“诚然。”

“你知道保镖叫我什么?”他说:“官方剪彩人。”

我忽然又回复过来,拍拍他肩膀,“占姆士,振作点。”

他又握住了我的手,“宝琳,要我回去也可以,但你要陪我走。”

“飞机飞到新德里那个站,就有人在我汤里下毒了,”我温和的说:“你们是神仙眷属,全世界都容不得我这个狐狸精,再说,你那小肥婆未婚妻尺寸惊人,一掌挥过来,我吃不消。”

他微笑,“诚然,有许多事我是没有自主权的,但到底发起威来,他们也得迁就我,你放心,保护你,我还有点力。”

我不出声。

“宝琳。”他自我身后抱住我。

我闪开,坐到帆布椅子去躺下,仰看满天的星星。

“你仍觉得我毫无男性魅力?”他失望。

“中国女人的情感热得很慢,”我缓缓说:“表面上再新潮,骨子里仍然非常保守,我不能立时三刻与你接吻拥抱发生关系。”

他搓着双手,“啊是,几乎忘记了,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自口袋模出一只盒子。

来了,我想:厚礼、关怀、权势……引诱我入谷,如我陷入这段传奇性的感情中,失去的将是做一个普通人的幸福。

“我不收礼。”

“你也说过不与洋人上街。”他微笑,打开盒子,取出一只蝴蝶结形的小钻石胸针,坠着两颗拇指大的珍珠,非常漂亮,十分精致,可是一眼看去就知道不会太贵。

“谢谢。”我接过了,虚荣的女人。

“后面刻着我的名字。”他说。

我别在衣领下。

“你是个美女,宝琳。”

“你少见多怪,象我这样的女人,香港有三十万个。”

冷风飕飕,香槟是唐柏里侬,易入口,醉了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吟道:“似比星辰非昨夜。”

占姆士没听懂,但显然他也陶醉在这个景象中。

这个夜晚其余的时间里,我并没有再请求他离开我。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是一个稳重的好人。

第四章

他离开了领使馆“亲戚”处,留在友人的公寓里,我领他到超级市场买物,陪他配一副平光眼镜,平时戴着避人,他穿时髦的衣着异常好看。

他头发长了许多,比我初认识他时更象一个普通人。我们在厨房忙着张罗吃的,因为出神高贵,占姆士的气质与一般上等的华籍男子相仿,并无太大的隔膜,我们相处得很好,我对他的态度沉淀下来,虽然不再轻佻,倒也活泼——至少比他的未婚妻要有趣得多。

占姆士是一个氧气隔离箱内长大的婴儿,世上一切的不幸,他只在报章上阅到,遥远而不实际,他知道这世界上发生着什么事,但是没有概念,他平日除了洗脸与替自己穿衣服,就是剪彩与群众握手与在骑马放风帆滑雪当儿给记者拍照留念。

我生活上每一细节都令他诧异与好奇。是以他觉得我是他枯燥日子中的阳光,三五天之后,他已不愿离开我。

每日他都送我礼物,有时是一束花,差人送了上来,还笑说:“是你神秘的爱慕者呢。”

有时是巨型的钻石,我也会笑说:“我下半生潦倒的时候,靠的就是这些东西了,我会流着眼泪卖掉这些最有纪念价值的礼物。”

占姆士会悲哀的说:“你总是想离开我,宝琳。”

压力总是会来的,南施姐先警告我,说她在新闻界有熟人,都疑心某国的王太子留恋异乡,这事迟早要被拆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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