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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心俱乐部 第22页

作者:亦舒

诺芹静静坐着。

人家一条大腿比她腰粗,她不敢轻举妄动。

问候过后,看得出高计梁是衷心对目前生活觉得满意,他说:“芹芹,几时来探访我们。”绝处逢生,已没有其它要求。

绝不留恋从前的丝衬衫及花领带,也是好事。

人的一生,变化转折竟可以那么大。

这时玛挑达问她:“你可有到过澳洲?”

诺芹摇摇头,南半球,她只对南极洲有兴趣,要不,便是阿根廷最南尖端的火地岛。

“几时容许我做主人招呼你。”

“是是,”芹芹说:“大堡礁最吸引人。”

真出乎意料之外,这次见面十分偷快,到了最后,高计梁还是提到了前妻。

“庭风还好吧。”

诺芹守口如瓶,“托赖,不错。”

“涤涤呢?”

“涤涤一向懂事。”

“可有照片?”

诺芹不觉残忍,她淡淡说:“没带出来。”

“玛挑达已经怀孕。”

诺芹只点点头。

“庭风,她还一个人吗?”

这倒可以透露,“是,她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她的生意如何?”

“庭风已经退休。”

“急流勇退,她比我聪明。”

诺芹忽然说:“你也很勇敢。”

他第一次露出欷虚的样子来:“人总得活下去。”对自己那么适应环境,也惊讶不已。

“我还有其它约会。”

斑计梁取出一张支票还给诺芹。

诺芹按住他的手,“姐夫,当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

斑计梁讪讪地说:“芹芹……”

诺芹点点头。

那玛挑远听懂了,也十分感动,拥抱诺芹。

她身上有强烈的汗骚味,非常刺鼻。

诺芹告辞。

走到门口,还听见高计梁对玛挑达说:“芹芹是一名作家……”

她大学毕业那年,高君出手阔绰,送一只纯金劳力士,那只表,如今还在保险箱里,簇新,诺芹嫌俗,无论如何不肯戴。

他对她慷慨,她也知道回报。

她只想回家把南半球的汗骚冲洗掉。

正走向停车场,忽然听得有人叫她。

“可逮住了。”

是林立虹。

她打扮过了,刚健中带婀娜,诺芹从未自这个角度欣赏过她。

“来,一齐去晚会。”

“我有事。”

“人是群居动物,也别太离群才好,来。”

诺芹说:“我没打扮。”

“天生优质,不用脂粉。”

“你看我白衬衫牛仔裤──”

林立虹已经把她拉上车。

到底是她的编辑,也就是诺芹口中的二层主子,平日接触的是他们,有什么要求,他们说放行,事情方便得多,否则,吵到老板面前,只有两败俱伤,总得给些面子。

诺芹在车上补了口红。

林立虹看她一眼,“行内数你最漂亮。”

“是正式投票选举结果?”

林立虹笑笑。

“今日晚会有梅雁婵。”

“呵,高手也赏面?”

“全部杂牌军如何打仗?”

“她好似不大理睬我们。”

“人家很大方,既然出来了,定谈笑甚欢。”

“那叫涵养工夫。”

许多行家已先到,看到诺芹,都迎上来。

诺芹看到远处一张笑脸,连忙走过去招呼。

“梅小姐。”

“请坐。”

前辈到底是前辈,气定神闲。

诺芹冲口而出:“有人不公平批评我,我应怎么办?”

梅雁婵一怔,随即笑道:“首先,必需声明一件事:我们的文字统统是全世界最好的,如不能传世,只是天无眼,所以,一切批评,均属恶意中伤。”

诺芹没想到她会那么幽默,笑得眼泪几乎都流出来。

“是,是,”诺芹说:“我的看法也一模一样。”

梅雁婵说下去:“他由他批评,我由我写,廿余三十年过去,依然故我,只觉毫无新意,什么媚俗啦,空洞啦,早已见惯见熟,到某日作品不再流行畅销,也就失去被批评的荣幸。”

“啊。”

“日子久了,你会习惯。”

“可是,我不认识那些人。”

“出了名,已成公众人物,名为公用,人家毋需认识你。”

“哗。”

梅雁婵笑吟吟,“你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岑诺芹不住说:“为我所殷切盼望。”

“我可有解答你的问题?”

“如醍醐灌顼,茅塞顿开,我受用不尽。”

两个人哈哈地笑起来。

大家连忙问:“什么事那样高兴?”

梅雁婵立即顾左右言他。

诺芹暗暗佩服,将来,她做了前辈,也要这样落落大方,言无不尽。

林立虹说得对,是有必要出来走走,从别人身上,总可学习,像通行都知道的一个笑话:某人所作所为,我们统统不做,已经成功大半。

诺芹还有问题,她轻轻对梅女士说:“我害怕天天交稿的专栏生涯。”

“是怕辛苦的缘故?”

“不,日日急就章,片刻编辑部催稿电话又来了,必需写满字数交功课,不能好好思想,妥善组织文字,写一些比较有意思的文字,时间、精力,就这样被一个个专栏蚕食掉,匆匆忙忙,应付了差使,已无喘息机会。”

前辈微笑,不发表意见。

“很多时,慌忙间找不到题材,专栏便如写日记,一点尊严也无。”

梅女士吁出一口气,算是答复。

稍后,她们改变了话题。

交际完毕,回到家中,发觉白衬衫有点点红酒迹子,由此可知刚才十分尽兴。

鲍寓内静默一片,诺芹甚觉寂寥。

唉,小妹虚度了廿余个春天,至今芳心凄寂……

诺芹趁着酒意,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弯腰,笑得流泪,最后,蓬的一声倒在沙发上睡着。

第二天起来,发觉左边身子紧紧压着手臂,酸麻不堪,不能动弹,她怪叫一声,连忙使劲搓揉。

不得了,一脸皱纹,都是沙发布料印上去的凹纹,她申吟几声,一晚应酬,倦足三天,交际花不易为,若要专心工作,以为还是少出去为妙,精力如弹药,得储备用来作正经用途。

天气转冷了,遍街女士都穿出冬装,从前买十件,现在也总得添一件应景,都选了镶毛毛领子的上衣,诺芹一点也不喜欢,索性省下置装费。

秋去冬来,份外萧杀,虽然是亚热带城市,冬季大衣可也不能少。

每次整理衣柜,诺芹都想搬到新加坡,多么简约,一年四季恒温。

旧衣并不算旧,顶多穿过三五七回,可是自己先看腻了,一件件折好,打包送往救世军。

将来子女问:“妈,你的收入全去了何处?”

都穿光了。

廿多岁了,也不小了,该有打算计划。

岑诺芹打了一个寒颤,真不愿意想下去。

不如找文思聊天。

“为什么人生每一个阶段都充满了惶恐?”

文思答:“释加在菩提树下思想的也是这个问题,叫我如何回答。”

诺芹被他引笑。

他又问:“你喜欢大自然吗。”

“什么叫大自然?”

“大海、森林、深山。”

“我们这里很难接触到,你们呢?”

“花六十五加元,可乘船到托芬诺岛附近去看鲸鱼喷水。”

“孩子们真幸运。”

“接近大自然,你会对生命减少恐惧,在城市生活,一切彷佛人定胜大,渐渐将上天的工作搅在肉身上,当然吃苦。”

“文思,你越来越有意思。”

“从前,我们痛恨对方。”

“是,一度我以为你是清教徒老太太。”

“哈哈哈哈哈。”

诺芹问:“文思,可愿听听我声音?”

“我肯定你声线如银铃。”

“可以通电话吗?”诺芹恳求。

“何必太接近呢?”他温言拒绝。

“来不及了,你我已经成为好友。”

“是,你攻击性甚强,不知不觉,已经侵略到我私人感觉范围。”

“投降吧。”

“永不。”

“我不留俘虏。”

“啊,居然格杀不论。”

诺芹浑忘人生苦楚,接着打蛇随棍上,“你已婚还是独身?”她真想知道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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