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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鸟记 第45页

作者:亦舒

“好的,你去。”我说。

小宝见哥哥不在,偷偷跟我说:“那是爸爸,爸爸恨医生。”

“呵。”我说。

不久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苍白着脸,恨恨的自房中走出来,大力关上门走了。他是我老板,孩子们的爹。他实在很年轻,真不像有那么大的孩子。

对于他的印象,我可以说,我没有见过脾气那么坏的男人。

即使把门摔下来,又有什么益处呢,病了总得休息。

我没有管闲事。

我以为他的病已经好了。

可是有一日我发觉他穿著睡袍在花园中呆坐。我受了孩子们的影响,视若无睹,照样在说“封神榜”的故事。

小宝说:“蜜丝,我想写封信给妈妈,可以吗?”

写信给妈妈?

我抬头,男主人已经进去了。

“我教过你们写信,你可以先写一封,然后我看有没有错字。”我说。

大宝说:“妈妈才没有空看她的信,妈妈在巴黎渡蜜月。”

我吃一惊,我真不知道这些。

小宝涨红了脸,“谁说的?妈妈爱我!当然她会看我的信。”她生气了。

“如果她爱你,为什么不来看你?为什么忘了你的生日?”

“她爱我!”小宝忽然哭了。

“小宝,不要哭。”我劝她。

但是七岁的小女孩像是真的伤了心,一直大哭,大宝过去哄她,道歉,她只是不肯停。

然后他们的爸爸走来,把她抱起。看我一眼,冷冷把她抱进房去。哭声才渐渐停止。

大宝镇静地跟我说:“女人!”

他不是不像他父亲的。

我走的时候女佣人走过来跟我说:“先生请小姐留下来晚饭,如果小姐有空的话。”

“啊,当然,我有空,你们几点钟吃饭?”

“六点半。”

我看看表,都五点了。

“好。”

我与大宝入席。

小宝的头发已梳成辫子,坐在她父亲身边。

男主人看见我站起来。

我说:“不客气。”

他说:“谢谢你,莫小姐,你把我的孩子们教得很好。”

“你过奖了。”我说:“应该的。”

“明天你会多一个学生。”他说。

“啊?”我抬起眼睛。

“那将会是我,”他笑笑,“医生叫我在家休养一个时期。我也乐意学点中文,我其实是个文盲——很惭愧,住在外国久了,枉自做着中国人。”

“欢迎。”我说。

小宝笑说:“爸爸说“李白”写了些什么。”

“很多,好几百首诗,他是最好的。”我说得不可收拾,“迟阵子我教你们“离我去老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老今日之日多烦忧”,多棒!”

“我们会拿个A。”大宝笑说。

他们的父亲闷着不响很久,然后喃喃的说:“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这个文盲。

中文文盲一向最引我同情,怎么可以不懂中文,身为中国人,眼前放着无穷无尽的文化——

“莫小姐在什么地方受教育的?”他问。

“香港与英国。”

“香港可以学到这么多的中文?”他问。

“基木是,教是教那么多,各人的爱好与吸收程度不一样,我是特别喜欢阅读的,”我据实说:“从儿童乐园到红楼梦,我的一双眼睛非常疲于奔命。”

他点点头。

“你是干什么的?”我好奇。

小宝说:“我爸爸是个建筑师!”

大宝说:“小宝,要教你多少次..大人讲话的时候莫插嘴!”他推妹妹一下。

我忍住笑。

上了菜,我们四个人默默地吃饭,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不说话。

吃完饭上水果,我抬起头看到小宝在与大宝挤眉弄眼。

我笑一笑,小宝跑来抱住我脖子,她问:“蜜丝,你真的收爸爸做学生?”

“啊。”我有点尴尬。

小宝问:“他如果默不好书,你是否也一样罚他写十次?”

“当然。”我说。

我买多一套笔墨纸砚,他果然依时坐在那里。

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病,后来才知道是胃动过手术,医生非叫他休息一个月,他闷得无聊,所以跟着子女学中文。

我对于他们家庭状况相当明白,女主人跟另主人分了手,故此永不出现,她恐怕已经再次结婚,故此孩子们才知道她在渡蜜月。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了决心要孩子们学国文,但是我能够教的不过是我喜欢的,一些小学的课本因为非常无聊,所以跳过不教。

表姐问我:“你可喜欢这份工作?”

“还可以,不久我江郎才尽之后,便得引咎辞职。”

“男主人怎么样?”

“我无意做“简爱”,”我笑,“对离婚男人没兴趣。”

“怎么?”

“男人嫌离婚女人,女人何尝不嫌离婚男人,前妻的孩子,前妻的影子,你看过蝴蝶梦没有?”

但是我相当喜欢这一家子,他们礼貌客套,令人舒服,而且真的有兴趣学东西。

男主人的病不久痊愈,他照常上班,便缺课不到。

而大宝小宝已可以看得懂浅易的儿童书,他们像是发现了另一个世界,为了嫦娥奔月的故事兴奋半日。

大宝高兴的说:“中国的月神原来不叫戴安娜。”

“谁教你戴安娜?”

“爸爸。”

“他不知道有嫦娥?”

“他从来没说过,”大宝耸耸肩。

他们的父亲说:“当然我知道嫦蛾!”他生气,“我不说并不是代表我不知道!”

大宝向小宝装鬼脸,小宝马上背:“嫦蛾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做父亲的很气,“莫小姐,我们把补习时间改在六时至八时,我会在场!”

真是好笑。

以后他如果没有应酬,他便会在场。

“你从来没读过中文?”我问。

“我是加拿大士着,我们又不住唐人街,当然没有机会学,”他没好气。

“那么为何又说得一口好国语呢?”

“我的外祖母是北京人。”

“哦,”我说:“孩子们因此也会说国语?”

“当然。”他似乎挽回了自尊心。

妈妈很不服气。“你那中文?何苦误人子弟?”

但是我的学生们似乎都很快乐,打成一片,我可不怕那个建筑师,背不出古诗十九首的时候臭骂他,痛罚抄十次,他很规矩,都抄得端端正正的递上来。

匆匆半年过去。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他约我去跳舞。

我说:“我不喜欢跳舞。”

“我以为年轻女孩子全喜欢跳舞。”他说。

“才怪。”

“你喜欢做什么?”他问。

“你为什么要约我?”我问。

“见你呀。”

“我们不是见着面了。”我愕然。

“我想以另一个角度看看你。”他说:“不要老当我是个学生。”

“为什么?”我瞪着他。

“别问那么多,因为我喜欢你。”他说:“还不够吗?”

我耸耸肩,“我想是够了。”

“那就好。”他说:“明天我们去跳舞。”

“我并没有跳舞衣裳。”我说。

“穿你的粗布裤与T恤吧。”

我们并没有去跳舞,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大宝小宝坐我们后面,然后我们到公园去散步。

小宝问:“蜜丝,你不怕我们爸爸?”

“我为什么要怕?”我问:“他很可怕吗?”

“他”转头说:“你真是唯一不怕我的人。”

“啊!”

“你不知道,”大宝说:“爸爸是很凶的,他说:“只有蜜丝莫对我大声叫。””

我马上看着他:“我否认我“叫”过。”

他难为情。“大宝!”他喝止儿子。

大宝小宝走开了。

他终于说:“只有你把我当朋友。”

“是吗?”我看着他。

“女人们常常把我当﹃未来饭票﹄。”他说:“可怕。”

我气,“别这么自大,少在我面前诋毁女人。”

“你不相信算了,”他很骄傲,“只有你当我是学生,我的身份根本与大宝小宝没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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