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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鸟记 第31页

作者:亦舒

“多么复杂的问题,我拒绝回答。”我笑。

他说:“年年游一次欧洲,还不快乐,我活足五十六岁,还没到过东方。”

我笑笑。

等我回伦敦,刚巧来得及在百货公司关门之前买了三件绒大衣,寄在朋友家,待回程时取。晚上回酒店与团友吃饭,那姓陈的又坐在我身边,多么可恶的人——

他看着我的神色,仿佛我是个贼。

倒是另一位太太,笑咪咪问我,“好玩吗,你一个人逛到哪儿去了?”

我说:“很好玩,谢谢。”

“你不怕﹖”那位太太很好奇,“一个女孩子,在外国乱走。”

我笑,“我不怕。”

香港都不怕,全世界简直没有可怕的地方。

“啐啐啐。”那位太太摇摇头。

仿佛我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这些老派太太,到欧洲去是探儿子。不知道她们的儿子戴着什么面具来见她们。

飞机到巴黎奥利机场,导游笑着拉住我,“慢着,你先别走,你的法文好过我的,帮帮忙。”

“我替你找个英文好的司机,”我也笑“帮帮忙,我要赶到罗浮爆去,现在都三点半了。”

那个姓陈的趋向前来,“到罗浮辟﹖我也去。”

我看着他半晌,不答他。

他问导游,“是不是去罗浮爆?”

“我们回酒店,大多数团友打算去购物,我们不去罗浮爆,要去很容易,就在赛纳河边,你跟这位小姐走好了。”

姓陈的又问我:“听说罗浮爆外尚有一个印象派美术馆。”

我瞪他一眼,“你是跟我说话?”

他的脸涨红了。

我看在他也喜欢美术份上,不使他太难堪。我说:“把行李交给团长,跟我走吧,如果要洗脸淋浴的,就回酒店。”

他说:“我跟你。”

我佩服他知错能改的勇气,“走吧。”我说。

他跟妹妹与妹夫说一声,就真跟我走了。

我们逛遍美术馆,我并不跟他说话,口渴我到鸟喷泉处喝水。

他问:“不喝可乐?”

“没有钱。”我简单的说:“六个法郎一杯。”

“我请你。”他说。

“长贫难顾。”我说。

我们进罗浮爆,刚走到米路的维纳斯像就要关门了。

“屎!”我说:“明天再来。”

我与他步行回旅馆,说明要走半小时,如果他倦,他可以搭出租车。

他结果跟在我身后,我买了条面包边走边吃。

“你的法语怎么会说得这么好?”他问。

“学。”我答。

“你在欧洲念的书?”

“英国。”

“你连希腊都熟﹖”

“我们这次不去希腊。”

“你为什么不买衣饰?”

“香港有的东西不必在欧洲买。”

他不响。

回到酒店,团友照例买得箱子都塞不下。我不知他们买了些什么,想把整个欧洲都搬回去?

饭后我又往外溜,这次很多人要求:“梅小姐,你到什么地方去?带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导游啼笑皆非。“喂喂喂,明天有明天的节目,明天你们要早起,不要乱跑。”

我一笑置之,自己散步去铁塔顶喝咖啡。陈跟在我身后。

账单来了,他替我付咖啡账。我没与他争。

我靠在铁塔上往下看,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

“美丽。”我说:“花都之名得来岂是侥幸。”

他点点头。

“第一次来欧洲?”我问。

“是。”他说:“我是土蛋。”自己先承认了。

“来过欧洲就不算土蛋﹖未必。”我说。

临走之前我买了几本画册。

然后我们到荷兰。这时候我已经不太讨厌陈某,只是尚未问他字甚名甚,只管他“陈某”,此人先踞而后恭,思想有问题。

我们在阿姆斯特丹参观梵哥的画廊,陈对于美术的爱好使我惊异,我不知道他在学校念的是什么科目,我不问他,他也不说,也许他什么都不读,老土,谁管他。

我知道旅行团去参观钻石厂,看打磨钻石原本是很有味道的,只是钻石美丽得心惊肉跳,没有去。我到“赛特施”去看筑堤。

陈没去。我独自吹了阵海风,觉得寂寞。我的天,别告诉我那老士居然能解除我寂寞。

我很早回酒店,陈来敲门,我颇喜悦。

他说:“我买了件衬衫,你看好不好。”他递过来。

我见是一件女装衬衫,花边领子、麻纱料子,以为他买给妹妹的,礼貌的说:“很好。”

“合你的呎码吗?”

“买给我?”我诧异,完全没防这一招。

“是,谢谢你陪我参观美术馆。”他说。

我涨红脸,因为太意外,所以只能说:“这种衬衫在布鲁赛尔便宜很多。”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不出声。

“我去换上看看。”

“这样吧,我们到别的地方吃饭。”

“也好。”我说。

“那么我在酒店楼下等你。”

我进房去换上那件衣服,照照镜子,呎吋刚好,我很久没有收到过礼物,这趟居然也有点欢喜相。

我们在运河边的小陛子吃海鲜。

他跟我说:“做人能像你这般自由自在,真是潇洒。”

“那不过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在办公室受老板吆喝的情形。”我说:“我一年中就这么几天的自由。”

“但至少你懂得享受。”他羡慕的说。

“你觉得是吗?”我问。

“我觉得是。”他说:“看见你,我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我说:“各人的命运与生活趣味是不一样的。一个少妇在筲箕湾的住宅厨房渡过半辈子,侍候丈夫儿子,谁能说她不愉快呢。也许她最远只到过尖沙咀,但这有什么分别?像我们走遍全世界,

见得多试得多,把一生挑剔得全无幸福,你觉得好?”

他惊异,“我从未想到这一点。”

“那是因为你是男人。”我笑,“你未想到做女人在这年头的痛苦。没见识,被瞧不起。见识过广,被抗拒。左右为人难。重视事业,疏忽家庭,重视家庭,全无事业。”我耸耸肩。

“别这样想,难道没有男人接受有事业的女人?”

我微笑。不出声。

我以前也有一个可爱的男朋友。我们在枫丹白露岛分手。那年秋天,黄叶遍地,我们在拿破仑约会情妇的凉亭中摊牌。他说他要结婚去了。

我没有太伤心,也没有妒忌,“她?”我只是问:“你选择她﹖人家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竟选了她?”全是问号。

他答:“因为我能够控制她。”

男人喜欢易于控制的女人。

到了今日,我想起来反而惆怅而沉默。如果当年没有那么嚣张,如今……“如果”什么什么是最可悲的。

我们回旅馆,第二站是翡冷翠。

陈的妹妹与妹夫约我吃饭,我们在小比萨店叫了瓶契安蒂白酒。

我礼貌的说:“令兄竟对美术这么有兴趣。”

“谁?”他妹妹问:“他﹖”

陈的面孔涨红了。

“他对美术有兴趣?他以为梵高是一种法国萍果批,米开兰盖罗是巴黎最流行的牌子。”陈的妹夫瞪大眼睛,“他怎么会对美术有兴趣,这个人是天文馆的助理馆长,他对蟹形星云与宇宙黑洞也许有点见解,但——”

说到这里,他被妻子大力踢一脚,住了嘴。

我连忙看陈。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面孔可以像霓虹灯那样地迅速变颜色,因此很惊异。

这土蛋,居然是天文学家呢。

他妹妹咳嗽一声,“我哥哥是康乃尔大学念天文物理的。”她解释,“人是呆一点,但不能说他对美术没兴趣。”

如果他对印象派画馆没兴趣,那么他跟着我走遍巴黎的画廊干什么?

答案如一加一那么简单,那么他是对我有兴趣?

我?

我闷声大发财,拚命吃比萨。这老小于倒是真人不露相,原来他一直吊我膀子,我还不知道,我以为他瞪着我瞧是因为痛恨我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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