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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客 第20页

作者:亦舒

她鼓气地看着我,“今天星期天:你佣人让我进来的。”

“女佣人呢?”我问。

“买菜去啦,我等了你好些钟头。”她说。

“对不起,我去换衣服,马上出来。”

我软口气,这个小孩子,怎么这么大胆,独自找到单身汉的家来,如果我坏一点,她不是完蛋?我自浴室出来,她正在为我铺床。我请她到书房坐。

她说:“昨天有个好地方去,你没请我,嫌我小。”

“你不能去的,都是老头子老太太。”我笑说。

“你这个人!”她自我一眼,“老是念念不忘廿年前的女朋友,人家女儿都快有资格结婚了,你怎么这样丢脸?还叫我姊夫介绍女朋友,我有什么不好?你看不上我?”

我吃惊,“你怎么都晓得?你姊夫把我出卖了。”

“我有什么不好?”她低声的问。

“你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那不是我的错,我愿意学习,我愿意了。”

“那多不公平,小莉,你应该找与你年纪相若的男孩子,金童玉女似的。我看看你,简直有自卑感呢。你非常的可爱,小莉,真的,我很感激。”

“认识你之后,我再世不喜欢那些男孩子了,”她取饼我的茶杯喝一口,“他们自私,没有气派,没有学识,不够大方,满脑子就想打女孩子主意,好占点便宜,出去吹牛,表示他吃得开,我不喜欢他们。”小莉居然三言两语就把男人的通病说得一干二净。我问:“我实有那么好?”“是的,”她那么温柔,“在我眼中,宋大哥,你真的很好。”“也许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会碰见比我好十倍的男人。”我劝告她。“会吗?有再好的,我也不稀罕。”小莉说。“你这个人|”我说:“真的拿你没办法。”“你把我当人?”她又厉害起来,“只怕你一直把我当小狈小猫呢,看不起我。”我十分的屈服,只好留她在家中吃饭,饭后接一个电话,是小方打来的。“抱歉抱歉,家明,我那小姨果然在你那里?太离谱了,叫她来听电话,我叫她马上回家。”我说:“何必呢,让她坐一会儿好了。”方太太按着说:“宋先生呀?对不起,我妹妹还小,她有什么过份的地方,你包涵一点。”“没有没有,放心好了。”我说。“不过……”方太太忽然说:“女孩子长得太快,成熟得也太快。”她挂上电话。这后面两句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我转过头看小莉,她正在收拾桌子,一本正经的样子,一

下子就与我的女佣混熟了。她?还乳臭未干哪,可能吗?我不要背个老的罪名。我不否认跟她

在一起十分愉快,但是……我自己先笑,这种事任它自由发展好了。

我故意不问她要不要出去定是,但是小莉一改常态,她非常欣赏我这房子把每一样装修都

细作研究、又把我的书也参观了,坐了近数小时,一点也不问,把我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女人真是,千变万化的,连小莉都是。

结果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与她出去散步。

小莉出言惊人:“我喜欢散步,可是找吏喜欢劳斯莱斯,最理想的男朋友,是一个买得起劳斯莱斯,又懂得散步情趣的人。”

她是这么坦白,又这么实际,十分的难能可贵,头脑清楚,可是她才十八岁。张频频是因为同

样的原因而放弃我的吗?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很多的洋人。人没有钱是不能活的,天天散步,到后来

一定会疲倦的。

小莉挽着我的手臂,她说:“请你考虑我做你的女朋友。”

我笑了,“你不怕难为情?女孩子不应该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能说?”小莉奄怪的问:“有话要说出来,闷在心头,谁又是谁肚子里的蛔虫?谁又是谁的知己?我不是傻子,绝对不吃哑吧亏,有什么话我是不怕直讲的。”

我看着她年轻的脸,她的眼珠子像玻璃一般清晰,她的心像一片明镜,这个可实的年龄,等地到我这种岁数,会不会也暮气沉沉?各人的性格不一样,看样子她决不是那种人。小莉有的是勇气。

“怎么样?”她调皮的向我挟眼,“您老多想想,孝忠孝忠再回答我,我有的是时间,等你三五载的。”

我拍拍她的手。

“你也该把那八百多年前的女朋友给忘了。”她说:”“以后晚上睡不着,你可以想我,我可以送你一张照片,好让你放在床头,怎么样?”

我还是笑。

“明天我三点钟放学,打电话给我?叫我出来?我喜欢吃施榭巧克力,你可以买一大盒送我。”她都笑了。

“你这小表:”

“怎么样?”她笑不可抑,“打不打电话?你说你说:”

我完全被她感染,忽然之间说:“好,我明天约你。”也许这正是我开始活在今天的时候了,谁说不是呢?

|完|

爱情之死

我醒来是因为钟点女工开始在客厅用吸尘机。

我用手揉揉眼睛,整个额头是酸痛的。电视又开始操作,昨夜忘记关吧。

一切都不重要。

我赤脚走到厨房去取牛女乃喝,坐在万脚椅子上想。

我能做什么呢。

我一定会跟俊东离婚。不离也没有用,他要离开我,他已三天没回来了。我必须要接受一个事实,他已经不再爱我。

我取饼镇静剂吞一枚,我的一日又开始沉闷。

我不想住在这间房子里,回忆太多,但是我不能回到父母家去,我根本是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狭小的厅房,简陋的家具,老父喉咙呛咳,然后进洗手间吐痰,一只破旧的无线电永远开在那里叫,关掉无线电开电视,下午二点着到半夜雨点。

世界是那么悲惨,人生是那么悲惨,并不是老人的错,是……社会的错。

不,我不会回去与他们住。

所以前天晚上俊东与我摊牌,我说:“你搬出去吧,我不走。”我没有地方可走。

所以做搬了出去。

我的头很痛,连忙拿过两粒阿司匹林吞下:

不知道牛女乃是几时喝光的。我写好一张杂物单,拨电话到附近的铺子叫他们把东西送来。

女佣问:“太太。这花不要了?”

瓶子里是焦黑的玫瑰,早谢掉。“是,扔掉吧。”我便是昨日的玫瑰。

我必须要挺起胸膛来做人,我还有一份职业,还不太老,谁知道,或者还可以再嫁一次。

但是最痛苦的是我仍然爱俊东。

被迫离开一个人像是涯一刀,开头只是诧异惊骇,血泊泊的自伤口冒出来,还不知道痛,等到魂魄定下来,那才痛入心脾。

我茫然的想,怎么办呢。

电话铃叫,我的手正按在话筒上,拿起来听。

妈妈的声音:“阿囱呀,你千万不能离婚……”

我马上放下话筒。

她在劝告我,彷佛我不知道。她永远帮不了我,她永远只在旁边摇旗吶喊;我做什么她反对什么。我不介意她没有能力,但是我十分厌恶她不能让我自生自灭。

我叹一口气。哭要一个人躲着哭,笑呢全世界陪你笑。

电话铃又向。

“喂。”

“囱囱?”那边间。

“是。”

“我是表姐。”

“哈啰。”

“怎么,我可以来看你吗?”

“有这个必要吗?离婚在今日很普通。”我说。

“不过是日常探访而已,别多心。”她问:“你一直在家吗?”“在,你可以来。不过下午我要出去一下。”

“我明白,我不会逗留太久。你喜欢吃什么?”

“吃不下。”我挂电话。

女佣一下一下的抹地蜡。有节奏,缓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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